我们的全部通信无非幻影,各人只是在给自己写信 ——安德烈纪德其人和他的“窄门”
张爱玲在她的“小团圆”中写道,中国人缺乏恋爱的传统和“练习”。
诚哉此言。男女之爱,内中颇多幽微曲折之处,无论少年的初恋还是之后较为“熟练”的感情。世界上最懂这方面奥妙的自然首推法国人。法国作家作品里,纪德的“窄门”又无疑是写少年恋情的经典之作。
安德烈.纪德,1869年11月22日生于巴黎梅迪契街19号(今埃德莱·罗斯唐广场2号),是独生子。他父亲是巴黎大学法学教授保尔·纪德(Paul Gide),死于1880年安德烈只有11岁的时候(合了“窄门”的情节)。母亲朱莉叶·隆多是位天主教教徒。叔叔是政治经济学者查尔斯·纪德(Charles Gide)。
“窄门”出版于1909年。纪德在完成”窄门“之后的几天,在他的日记中曾写到说,他刮掉了他所有胡子,仿佛卸除了所有责任的重量,渴望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在这部小说完成的同时,他曾说过,希望人们可以从美学的观点去评断他的书。对作品要求极端严厉的纪德,尽管宣称他已经将所有他最好的部分放到书中,却还是发现到”窄门“里头某些部分的不完美。他对这部作品的自评是:对话的描写方面,阿丽莎的书信以及日记是比较成功的部分。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认为他的妻子和表姐玛德莲娜正是小说中阿莉莎的原型,在小说中,阿莉莎拒绝了男主角,一次又一次地,而现实中他们结婚了,纪德却一次次出轨(兼出柜),甚至与别的女人诞下女儿。难怪读者评论,看”窄门“的时候很恨阿莉莎,读了纪德的传记(法国作家马丹写的那本)后方知阿莉莎做了正确的选择。
那么“窄门”究竟讲了什么呢?少年杰罗姆与表姐阿莉莎相恋,他们的感情受到所有人的祝福,尽管有之前家族内的阴影,即为人轻浮放荡的阿莉莎的母亲(也是杰罗姆的舅妈)私奔一事,表面上看,一切都会顺利而充满希望。然而阿莉莎发现自己的妹妹朱丽叶也暗恋杰罗姆,于是他们的订婚被推迟了,因为阿莉莎想看到朱丽叶先得到幸福再说。朱丽叶辗转和一位年长的商人缔结了婚姻之后,阿莉莎和杰罗姆恢复了少年时代共同读书劳作的交往,但此时他们相隔两地,他们的通信给了彼此过高的期望,尤其是阿莉莎,毁掉了他们在现实中的见面,他们被迫扮演的未婚夫妇的角色又置他们于尴尬之中。
更深的危机首先发生在内心,阿莉莎并未如母亲一般移情别恋,而是渐渐把自己的爱转移升华为宗教信仰。“从现在开始爱上帝吧……”她如是写道。杰罗姆发现阿莉莎刻意不再和他一起探索世界的丰富性,而是更为朴素刻苦的生活,关心佃户和穷人,做针线活,也觉得失望,更觉得痛苦。阿莉莎把所有的爱和对宗教的领悟都写在日记里,最终离家出走,死于客乡。
孰是孰非?这是一个经得起多重阐释的初恋故事,涉及基督教义理。我们可以找几个作为中国读者熟悉的切入点来分析它:
第一,阿莉莎比杰罗姆年长——这个事实又引申出两件事:她很可能看得到杰罗姆看不到的,这段关系中潜在的隐患,而这种洞见使她一次又一次以宗教的名义拒绝了他的求婚,宁可孤独死去;母亲的私奔使她过早承担了很大的责任,她多虑而少安全感,对妹妹和父亲的责任心也阻碍她大胆追求自己的感情。这是作为中国人的我们能理解到的第一层次。
第二,虽然神情不同,阿莉莎“长得很像她的母亲”,那个轻浮放荡最后和军官私奔的女人。
这是个更耐人寻味的事实,纪德可能在暗示,不存在贞女和荡妇二分的逻辑,尽管他没有展开这一点。有这样一个情场上老辣的母亲,虔诚善良,对自己家人有责任心的阿莉莎绝非一般“纯情少女”,她一直在与杰罗姆的关系中掌握着绝对的主导。杰罗姆临时上她家看她,她故意准备很久才见,就是为了酝酿情绪,做出一脸不屑来应对;杰罗姆甚至在她最残忍地考验他(她不再分享他所追求的丰富思想和知识,似乎长时间的分离还不够,要以此来考验他是否还能继续爱她)的时候也不责怪她,“只是因为认不出你而绝望地哭泣”。
异性恋小说最后的Happy Ending几乎都是两个人手挽手走向一张婚床的模式,而阿莉莎用终生的躲婚,几乎是修女般的禁欲(是否是为了避免成为她母亲那样的人而刻意为之?)保存了杰罗姆的思念和幻想。
最后,也是我个人感触颇深的一点是,阿莉莎曾在信中写道:
“我们的全部通信,无非幻影,我们各人,其实只是在给自己写信……”
情书会拔高一个人——哪怕每字每句都是他自己原创,也没有欺骗的嫌疑。而爱情,毕竟要落实到生活中去,这其中头破血流的差距恐怕只有真诚地写过情书的每个人能体会。
另一个问题是,既然每个人都是在“给自己”写情书,幻想的对象一建立,真正的沟通就被延宕了。而这,在关系深入之后会导致种种问题。
这也是“窄门”作为一部小说之不完美的完美了,没有手挽手走向婚床,却在阿莉莎死后数年后,由比较世俗乐观的妹妹朱丽叶和杰罗姆一起缅怀阿莉莎:
“你认为真的有一种爱情,即使毫无希望,也可以长久地保留在心中,生活之风每天从上面吹过,而不会将它熄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