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有月穿過紅隧
零點前想起來抬頭看一眼中秋的月亮,圓鼓鼓一枚像是火漆封緘,小家碧玉地貼在一夜鄉愁的入口。沒有停留,我上了歸家的巴士。戴上耳機,不可免俗地播著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涓滴細流快半個世紀的聲音,在我心底汪出淺泉。
午夜巴士人不多,前座是一個三四歲的男孩,母親坐他對面,正為他披上一條粉色毛巾。我還沒來得及從他眼眸中找出喜樂神色,他就在顛簸中緩緩入睡,頭枕著一只藍色大象造型的充氣燈籠。
我小時候唯一一個電燈籠,造型是三只螢火蟲。母親不願花錢在小孩玩具上,燈籠是爸爸偷偷從夜市中買回來的。我分別給它們取了名字,帶它們穿越在樓下停車場中,和一群小朋友驚恐著期待與神靈撞個滿懷。我不記得任一個它們的名字了,不知道我爸記不記得。
前天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無事可表,無情可述,只閑話家常,好像是每個星期都會重覆的問候。但實際上自我離家讀大學到現在為止,整整十年,那是第一次他主動致電閑聊。
他說今年家里只聚午飯。堂妹已嫁,我因疫情又未可歸。一屋中老年人決定晚上各自開工或休息,月光無意義。
巴士過紅隧,斑駁石頂上翻過陣陣鹹浪。我低頭看手機,一屏彈窗通知,細細碎碎報導著今天的新聞:“警方於全港多區拘捕至少86人”。86人,在2020的中秋多數只值一息嘆氣。刷IG點開限動,各式餐廳和各個山頭之間,偶爾會夾雜15秒的憤怒,如閃雷赫然,無聲而逝。
隧道長得像夜。鄧麗君唱著,我突然想起,給林爺爺发一條遲到的祝福短信。很快就得到了回覆。我知道每天只有零點後的這點時間,他有認知障礙的老伴睡下了,他才得空處理自己的事。
林爺爺今年七十,我三月份採訪的他。太太在2012年確診阿茲海默症。八年間,除了斷續三次患癌住院化療,他一直親自照顧著太太。他在家中一面墻上貼滿了家人的照片,每當太太經過或佇立,他就會輕輕慢慢地告訴她,那些血脈如何流淌,如何相連。在我鏡頭前,他指著墻上自己的照片,問了三次他是誰。老伴想不起,懵懂呆滯地看了他一會陣,突然大笑不止,他也笑了。
2018年,他在一個機構協助下,為太太策劃了一場遲到45年的求婚。在送上戒指前,他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還有盧冠廷的《陪著我走》。
“如果走到這世界邊端,我倆已是無力前行,跟我一起飛去。”他瞇眼,顫顫悠悠唱著。
跟林爺爺道過晚安後,往下滑看到了傍晚跟朋友的談話。他哭訴兩年戀愛如曇花,史無前例做了個蛋糕,卻錯把牛油當奶油,失敗得也是史無前例。不過愛情留不住,與蛋糕無關。月長向別時圓,誰都無能為力。
巴士跑出紅隧,我放下手機看往窗外。真是可惜了昨晚一夜的黑雨,城市的繁沸被洗凈,疫情卻讓以往燭光如謎的維園今晚只偷得一點路燈的陳舊黃色。公園巴士站全部光明投射往一張大海報,上面掛著郭富城落魄的臉——《麥路人》上映不久我便去看了,人間失格,佐料點獅子山精神,讓我走出戲院毫無波瀾。不過這張海報叫我想起“麥難民”王婆。政府命令下,麥當勞現在依然只能營業到零點,她今晚想必還是睡公園吧?80歲的她躺在水泥板上,有抬頭觀月嗎?
王婆有家可歸,只是住不得。她有嚴重的儲物癖,三百呎的房子全被雜物吞掉,像牛皮癬爬滿皮膚;王婆四代同堂,只是處不來。脾氣暴躁的她像個漂在客廳的氣球,其實只是小小一個,但屋里人人背刺。王婆給了我她大女兒的電話號碼,第一次去電無應答後,還未敢再撥。今晚想到她,有點後悔。
巴士終於到達北角,我一陣恍惚下了車。走往的這個家,已經住了兩年。剛來時所思考的,有變嗎?去年发生震動的,什麽結果?今年顛倒了的,會覆原嗎?上帝那個轉動很慢卻磨得很細的磨盤,是月亮吧?紅燈亮起,我停下再次抬頭,圓月已墜樓宇之下。
今年的工作,被疫情和厲法遮出一大片如無底洞的陰影,公司人心動蕩。幸虧我自覺來自一個境況更差的地方,再無可失,所以尚能從容勤勉地做自己喜歡的故事,並且偶爾談點信仰。“追逐夢想就是追逐厄運”,新聞人多少懂得這件事。
舉首再無月,月光遍留身,也還是有點失落。轉念憶及前夜,我在另一架巴士上半認真半嬉鬧地給心上人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於是回家那刻,終於捎回了點今夜本應有的一些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