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 01

无需记仇，但要记恩，切勿以怨报怨。

是2003年的那一场大病，揭开了我的身世。

出院后，我想了解家族病史，确定糖尿病是不是家族遗传。爸妈已经不在，群姐也过世了，知道所有实情的关键人物全部走了，大姐才终于承认：我是领养的。

我并非没有怀疑过的。

小时候，我听过亲友街坊在母亲背后说闲话，他们说母亲没怀孕就生下我，说母亲带我回中国不回来了，又听过邻里耳语说我是领养的孩子……。听多了，我就去问母亲，母亲一概否认。近年一个童年好友才对我说，母亲其实向他提过我的身世，但吩咐他不准告诉我。

这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我的亲生母亲，是我一直叫干妈的那个人。

认干妈是母亲的主意。当时我三十岁，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她有个朋友在彭亨，家境不错，但孩子对她不好，她想认个干儿子，问我愿不愿意。我当下是拒绝的，母亲劝我：“她很寂寞，需要一个安慰，你帮帮她。”我不想让母亲失望，勉强答应了。

干妈本来也是乡下贫困人家出身，后来开神坛，据说很灵，很多人来问事，她存了不少钱，环境改善后，开始买房买地。我结婚时，干妈送我一条金链，还给我一万元买车。即便如此，我对她，向来没什么感情。

一次，我到劳务去探望她时，她忽然关起门，说是我亲生母亲。

我不懂该怎么反应。内心深处，我并不相信。这一切太像香港连续剧那些过于洒狗血的剧情了。

她哭起来，一边絮絮说着话：“我跟你相认，没有让你那些哥哥知道的……”我才知道，我还有其他兄姐，不过是不同父亲生的。我无动于衷。她又继续说： “我现在老了，以后我死了，会分一些金饰给你……”她努力想说服我与她相认，但我对金饰没兴趣，我不贪图别人的财物，一点也不想要她的东西，我更没办法接受一个凭空而来的母亲。

与她一起住的女儿，我同母异父的姐姐，也陪着哭。

我想基于礼貌呼应一下，掉几滴泪，但完全哭不出来。我只是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整个画面看起来一定很不协调。

我在那里住了两天。或许想弥补我，她天天忙碌张罗，煮了满桌子的菜，却始终打动不了我。我本来与她并不亲近。再说，一个晴天霹雳知道自己原来是生母不要的孩子，我不是不介怀的。我介怀的是：很多人也穷，但即使全家吃番薯也把孩子留在身边养大，为何她会狠心把我送走？我介怀的是：过去我穷困潦倒时，她已有能力帮我，为何不伸出手拉我一把？这真是我亲生母亲吗？

我带着满腹疑问回到吉隆坡。

回到家，我马上把在劳务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群姐。群姐听完，只回了一句：“没这样的事，别相信她。”又去问母亲，母亲说：“不是真的。”我选择相信父母和群姐，却不知这三个老人家守着这个秘密，守了一辈子。

生母在世最后几年，因身体不好偶尔会上来吉隆坡看医生，每次来都借住父母家，她吃住要求很高，像个贵妇一样，我更加不喜欢亲近她。

直到生母离世，我始终没有与她相认。

生母去世时，没有人通知我，或许是那些哥哥姐姐担心我回去争家产。我其实不晓得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我也从不晓得亲生父亲是谁。这个男人抛弃了生母，于是生母抛弃了我。直到晚年孩子不孝顺，生母才想认回我。

大姐终于和盘托出这个秘密时，我已快五十岁了。大姐说，生母怀我时，并不想生下来，她尝试堕胎但不成功——看来我在母亲肚子里就已充分发挥了生存主义者的精神，拼了命地要活下来。大姐记得我出生时头部凸起了一块，到我稍大才消肿。或许那是堕胎不成的后遗症，或许因此把我的眼睛弄坏了也说不定，但追究这些已没有意义，如何生存下去才重要。

一切水落石出。难怪小时候邻里会在背后议论母亲，难怪群姐生前经常叫我争气。不仅因为我眼睛不好，更因为我是领养回来的。她希望我出人头地，不要因为出身背景被看不起。随着时间过去，我对生母的气消了，也慢慢想通：在日本统治的战乱时代，生母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没有丈夫没有依靠，要怎么生存呢？她是乡下长大的，必定比较单纯，她是不是被人骗？我开始能够体谅她的处境。她当时一定很不容易。纵然我与她的缘分很浅，但我不想一辈子带着这个愤恨活下去。

我决定原谅。

这些年来，每当我听闻与我身世类似的故事，而那些孩子不愿谅解父母时，我总觉得非常遗憾。

这些孩子小时候，或父母无法亲自照顾，或被迫把他们送给别人，等到父母年老了，他们也不想回头照顾父母。我常想：这些孩子是否有去了解父母的难处？整个环境是否允许父母这么做？父母当时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经历了什么事情？他们生长的年代与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否因为物资匮乏？或遇上了战乱动荡？

我们知道的事，往往只是拼图的一小块，若不尝试把整个拼图完整，或许将永远活在怨恨当中。而这个永远打不开的结，最终将捆绑住我们自己，这对我们、对别人都不公平。

我问过亲戚：“为什么没早点告诉我，我的身世？“他们倒是很直接：“因为我从没当你是外人啊！你知不知道都好，还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啊！”他们这么说，我很感动。

那年代就是这样，因为战乱、贫困，不少人被迫把孩子送给别人抚养。这是很平常的，很少人会丢弃孩子，而整个社会就是这样一起承担了养育下一代的责任。但现在太多父母动不动就把孩子丢弃路旁，遇有不如意不顺心，就冲动地带着孩子一起寻死，让我很心痛很感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