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恩典

落日餘暉，晚風徐徐，院子裡，孩子三三兩兩散在各個角落認真遊戲著。說「認真」，是因為《華德福教育》（Waldorf）的孩子向來是遊戲場上偉大的創作者。

他們的教室木架上、院子的場域中從來不曾擺設市售既定規格的玩具，有的盡是最樸實的素材如原木、石頭、天然染棉布、手工編織品。不到七歲的幼兒，拿著這些材料，總有辦法做出自由組合，建構出抽象與具象的遊戲現場。

一塊木板，今天是一艘船，搭載勇士們去冒險；明天是一輛車，一路接小朋友來上學；另一天，木板是樓梯﹍老師為他們手染的棉布，每天都可以裝扮出可愛的小公主或抱著「寶寶」的小媽媽﹍

創辦台中「娃得福托兒所」的園長林玉珠（孩子們都稱她：開媽媽）曾經向我解釋華德福教育中，對於自由遊戲與常見於一般場合的遊戲在理念原則上的不同：「公園裡最常見的設備，如溜滑梯，盪鞦韆，孩子們在遊戲過程，往往是沒有互動，不需要交談；沒有想像，不需要創意。而華德福遊戲中的幼兒總是嘰嘰喳喳地交談、總是充滿手作的創意。」

這讓我想起，當我的兩個孩子還在念幼兒園時，遊戲間，發生了一場意外事件，因此有了美麗而意外的人生旅程。

記得，事件發生那一天，我因為辦公室的工作耽擱，接孩子的時間比平時晚了。才踩進園區院子裡，就被阿為抱住：「阿姨，小威受傷了！」尚未會意過來，只見開媽媽抱著滿手鮮血的大兒子，鎮靜地說：「你來了真好，我們一起送孩子去醫院，上車再跟你解釋﹍」情況緊急，我抱起三歲的小兒子，立刻上了開媽媽的白色轎車。

往醫院的路上，我一方面幫大兒子壓住傷口止血，一方面急急問，怎麼回事？

原來，下午遊戲時間，兩兄弟和幾個同學玩著種樹遊戲。小威哥哥蹲在地上，負責堆土，球球弟弟負責找土。「後來，我看到一塊好大的「土」，我就用力砸碎它。結果，我就砸中了哥哥的手指頭。」球球邊哭邊說。

開媽媽的車子很快到了中山醫院急診室，她輕輕地說：「球球誤把石頭當作土塊，小威的右手拇指指甲掉落了。」小威一路因為手傷的劇痛而嚎哭，而我的心緊緊揪住。

診療室裡，醫生為他拔除指甲碎片、消毒、止血、包紮﹍在一陣忙亂中完成該處理的醫療程序，這時，天色已徹底暗下來。我一手抱著哭累了的小威，一手牽著依然害怕著發抖的球球，感謝開媽媽的幫忙，正準備向她道別，沒想到，開媽媽說：「我陪你回家！你還要應付晚餐，我來陪孩子。」雖然我推辭，但她相當堅持。

那晚回到家，我擔憂的混亂場面並未出現，反而讓我見識到開媽媽用愛的力量撫慰傷痛的孩子，以及華德福教育對幼兒敏感知覺的重視。

事實上，我除了準備簡單的晚餐給大夥吃（沒有一個人有好心情吃飯）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由開媽媽在孩子房陪兩個孩子，我並沒有參與其中。基於平日我對開媽媽教育方式的信任，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她會是比我更適合陪伴孩子的人。神奇的是，整晚我並沒有聽到孩子因疼痛再嚎哭。

直到後來，我問開媽媽，為什麼堅持陪孩子、她跟孩子談了什麼、為什麼孩子能夠忍受（接納）那麼巨大的疼痛？

回溯當晚。

開媽媽告訴我，當手指包紮著厚厚紗布的小威哀戚的對她說：「我好痛。」時，她回答：「因為你的身體很聰明，它用「痛」在告訴你，你受傷了。」

開媽媽請孩子搬出櫃子裡的玩偶，期待藉由遊戲來分散孩子的注意力。乖巧的小威噙著淚，安安靜靜忍耐著，但是隨著麻醉藥的消退，他的傷口痛點更劇烈。實在忍不住了，他就問開媽媽：「但是我已經知道了，不需要再提醒了啊。為什麼還是那麼痛？」

開媽媽輕撫著孩子的手溫柔的說：「雖然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但是你的身體還沒完全好，它還得『更大聲』地提醒你喔。」

過程中，我送了冰袋進房間，讓孩子減輕疼痛。我聽到開媽媽正在對孩子說：「如果沒有痛，就是失去知覺，我們很可能會隨便碰撞自己，不懂得小心，也不會照顧自己的身體，這樣是很危險的。」

開媽媽就這樣很有耐性地陪他玩，告訴他，痛，的意義。過程中，不曾說過：「不要哭不要哭」或「不痛不痛」這種「不體恤的」安慰話。

直到孩子累了、睡著了，開媽媽才離開。

臨離去前，她解答了我的問題：為什麼堅持留下來陪孩子？

她說，0－7歲的幼兒是完全的「感官體」，他們的感官是極敏感的，連最細膩的情緒激動，他們都能感覺得到。這個年紀，生命覺正旺盛，在身體感官中如餓、渴等知覺都有其特殊的敏感度。其中感知最強烈的臨界點是便是痛覺，痛覺的存在，目的讓生物知道，生命正面臨挑戰，要保護自己。

她又說，當下在做過必要的醫療處理之後，她了解到，接下來，要處理的是「生命覺」的課題，於是，作為教育工作者的她，一定要留下來，陪伴孩子認識這一切。

從此次經歷中，我有了深刻的學習，往後，當面臨孩子成長過程的病痛時，我更能清楚了解那是一次次重要的生命體驗，除了耐心去陪伴他們，我不再杞人憂天，也不會有想代替他們受苦受痛的不忍之仁。

我們的生命歷程，每個人不一樣，但是每一個人都會遇到不同程度的痛，包括身體的痛、心靈的痛；每一次的痛，都是一次次的再提醒；經歷痛的時候，最重要的是感知它，並且克服它。如此，生命才會完滿。所以，痛是生命的禮物。

孩子有幸接受華德福教育！感謝林玉珠校長－孩子永遠的開媽媽，讓我的孩子在生命之初，認識「疼痛」的意義。但願未來當他們必須面對一次又一次痛楚時，能夠無怨尤且更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