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心蛊
月夜。
蒼山在月色下格外的淒美。馬龍峰上的一抹雪色隱隱的閃著銀光,洱海上一片波光粼粼。
這樣的月夜,正合畫舫蕩舟,倚紅偎翠。
可是唐墨白卻沒有這樣的心思。他的一雙原本英俊的臉已經扭曲了,豆粒大的汗珠正一粒一粒的順著背心向下淌,一會兒背心的衣服就濕了一片。
今天竟然是滿月了。
唐墨白一只右手顫抖著伸向胸前。
這原本是一只江湖上人人畏懼的手。江湖上人說:墨白的手,硯來的藥,流蘇的身法,紫玉的脾氣。唐門四傑,原本就是唐門年輕一代的驕傲。
只是此時,唐墨白的手竟然抖的如同秋天的一片落葉。躊躇半晌,忽然雙手一分,衣襟已經扯破!
月色下之間他的胸膛上兩條細線,一紅一黑,竟似就要在胸口交匯。唐墨白的胸前肌肉抖動,這兩條細線竟然也跟著活動起來,宛如兩條小蛇,月光下顯得格外的詭異。
唐墨白忍不住嘶聲叫道:‘蠱毒,那賤人真的下了蠱毒!’
風動林梢,簌簌而鳴,四野裏一片山茶的香氣悠悠而來。山下似乎有人在唱山歌:‘你莫要負了小妹妹對郎一片情。’聲音嬌柔動聽,吐字卻帶了幾分生澀,正是山下的白家女子們的情歌。
唐墨白呆呆的看著胸口的兩條細線,只覺得這些許的工夫兩條細線又近了許多,忍不住尖聲大叫。
正在此時,只聽得林間一個人悠悠的說道:‘這心蠱就算是蠱苗也不會輕易使的,你到底坐了什麽,讓別人如此恨你?’那人的聲音如同珠落玉盤,清脆動聽,卻似乎帶了無盡的傷感之意,讓人聽了也忍不住黯然神傷。
唐墨白卻仿佛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叫道:‘師妹,師妹,只有你能救我了。’
卻見樹林中忽然轉過了一個人,月下只見她玉為魂魄,花為肌膚,行動之間飄飄然似乎全不帶一絲的煙火之氣,也不見她提氣縱躍,卻忽然就來到了唐墨白的身邊。她的一雙眼睛清澈動人,此時卻仿佛帶了一種怒氣,淡淡的看著唐墨白。
唐墨白低頭說道:‘這本不關我事。我在苗疆救了那賤人。那賤人要我留下,可是我惦記著阿水,她就下了毒手。’
那人卻微微的笑了。
冷笑。
唐墨白急道:‘就算我有什麽不是,你好歹看在同門的份上,還有阿水。’
那人冷笑道:‘心蠱一出,無藥可救。死活只在你的一心之間。’只見她袍袖忽的揮出,身子輕飄飄的倒飛出去。唐墨白只覺得一股淡淡的藥香撲鼻,再看時那人已經去了。
空氣裏有她淡淡的聲音:‘這藥能讓你死前少受些苦而已。負心兒郎,你辜負了阿水。’
唐墨白嘶聲叫道:‘硯妹,回來,回來。’
四周卻寂無人聲,只聽得山間一片的回響:回來,回來,回來。
唐墨白忽然心灰意冷,忍不住叫道:‘大丈夫三妻四妾,逢場作戲有何不可?世上千千萬萬的男兒都是如此,為何我就不可以?’
山間又是一片回聲:可以,可以,可以。
唐墨白頹然坐在地上。月亮越升越高,已經高高的掛在洱海上,萬傾碧波一時銀光閃閃,仿佛披上了一件銀色的寬袍。
唐墨白低頭看著胸口,兩條線蜿蜒而上,已經堪堪碰頭了。他只覺得心口一麻,忽然一頭倒了下去。
他的頭還沒有碰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死了。
他臨死之前還念念不忘的想,為什麽?為什麽?他想,我一定要殺了那個賤人。
雙碧溪蜿蜒而下,唐墨白的手,就落在溪水裏。
沾了唐墨白氣息的水順著雙碧溪入洱海,出西洱河,再入瀾滄江。
雲珠的寨子就在瀾滄江邊。
雲珠是寨子裏頭最美的少女,今夜本是她的十八歲的生日。
十八歲了,就可以嫁人了。所以雲珠今夜就要出嫁。
十八個少女,穿著苗人的寬袍,頭上身上滿是銀飾,正圍坐在雲珠的身旁,一起唱著古老的苗歌:
天上的星星跟著月亮
地上的花兒向著太陽
哥哥啊
妹妹的心就永遠隨著你
山上的鳥兒翺翔在天上
水中的魚兒遨遊在江河
哥哥啊
妹妹今生和你永遠不分離
歌聲悠揚動聽,少女們邊唱邊輕輕的把花瓣灑在雲珠的頭上身上。苗家的女兒花,洋洋灑灑的飄了一天。
雲珠卻沒有笑。
她玫瑰色的嘴唇緊緊的抿著,一雙清澈動人的眼鏡裏全是焦慮之色。
月亮慢慢的升高了,少女們的歌聲越來越溫柔。篝火點起來了,火光下苗家的少年跳起了舞,苗鼓聲聲,低沈的在夜色裏響了起來。
新郎官卻還沒有出現。
月上林梢,忽然天邊飄來一片烏雲,輕輕的遮住了月亮。
已經是午夜了。
雲珠輕輕的站起身來,慢慢的擺了一擺手。苗鼓和樂聲都停了下來。
雲珠的眼睛,明亮的象天邊的星星。她靜靜的站著,側頭輕輕的傾聽。夜色越來越濃,一陣陣風聲嗚咽。林間的木葉被風卷了滿天飛舞。
篝火裏的松枝劈啪作響,一點點的火光迸裂開來。
雲珠淡淡的站著,忽然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銀盒。盒子因為年代久遠,已經微微的泛出一種暗色。雲珠用頭上的銀釵輕輕一劃,盒子啪的一聲開開了。
周圍的人不由的都吸了一口涼氣。
心蠱。
蠱苗的最後一蠱。
雲珠凝視著盒子,誰也不知道盒子裏頭到底是什麽。她忽然微微的笑了,越笑越淒厲。她一邊狂笑著一邊反復的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唐墨白!
雲珠狂笑著叫道:‘唐墨白,你跑不掉的。’
四周的苗女們都低下了頭伏在地上。雲珠本是這一代的族長,心蠱本是族長才會的絕技。
月光罩在雲珠的身上連上。她的臉上似乎有一種發光的東西慢慢的延展。
同樣的一輪明月,正照耀在大理的城關上。
白家的飛檐,在俏麗裏帶了一種飄逸,斜斜的刺入夜空。
唐水就坐在屋檐上。
她身穿了一件淡紫的寬袍,一頭長發流雲一樣披在雙肩。夜風輕輕的吹起她的袍角,她的發絲也隨風輕揚。
借著月色可以看到唐水的臉,白皙的仿佛是上等的美玉,卻又微微的透出一層紅暈。她也許並不是一個絕世美女,因為她的眼睛太黑,嘴唇太紅,可是你看了她一眼,就再也難以把目光移開。
此時她的眼鏡無神的望著天邊的月亮,左手緊緊的握了一枝銀釵,右手輕輕的托著下巴。
月亮慢慢的向西,一路清輝四射。
唐水輕輕的抽泣起來。
她忍不住想起過去,唐墨白和自己一起在後山練暗器。她會一把毒砂灑過去,唐墨白卻只肯回一枝梅影,或者是蝶音。他說過:‘其他的暗器會褻瀆了你。’
她想起來他臨走的時候握住自己的手,溫柔款款的說:‘我只不過是去看看蠱苗的本事。你放心。’
她記得自己轉過了身,悶悶的說:‘蠱苗的女孩子都很美的。’
他輕輕的轉過自己的身子,用手指著天邊的月色,說道:‘天上的月亮作證。我的心裏只有你一個。月亮圓過兩次我就一定回來。如果我變了心,就讓我身上中了蠱毒,再也好不了。’
唐水急忙伸手掩住她的嘴巴。唐墨白只覺得鹹鹹的,澀澀的,正是唐水的眼淚的滋味。
月亮早已圓了兩次,又兩次,又兩次。
唐墨白沒有回來。
唐水在溫暖的夜裏擡頭看著那一輪明月。皓白的月亮上隱隱有一片陰影。她忍不住輕輕的說道:‘是不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才有悲歡離合?還是因為人的悲歡離合月亮才有陰晴圓缺?’
月亮沒有回答。
月色下卻有一個人輕輕的說道:‘阿水,我見到了他。’
唐水回頭,卻見到秦硯來淡淡的站在城墻上。她一雙如水的眸子此刻卻全是憐惜之色,她輕輕的擡手撫摸著唐水如雲的長發。
唐水的肩頭瘦小,縱然是一身寬袍也遮不住滿身的憔悴。
秦硯來頓了一頓,輕輕的說道:‘他中了心蠱。’
唐水卻沒有說話。她的眼睛漠然的看著前方,微微的笑了。她笑道:‘心蠱。’
兩行眼淚忽然的流了下來,濺在秦硯來的手上,如同兩朵小小的浪花。
雲珠的臉上也忽然的流下兩行眼淚。
她的族人就在她的眼前,她的心蠱就在她的手裏。她的手微微的顫抖著,遲疑不決。
他。
她苦澀的想,我一早就知道他不過是又一個偷窺蠱毒的人。可是,他多末的與眾不同。
他的臉色是白皙的,他的頭發是柔軟的。他笑起來的時候會有一種微微的羞澀,但是他卻會那樣的擡著眼睛看人。他摟著自己說,你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雲珠伸手摸了摸鬢邊的杜鵑。杜鵑已經枯黃了,可是她還不忍心扔掉。因為那原本是他給她的。他一進寨子就中了蠱毒,卻在昏過去之前把手裏的這朵花輕輕的遞給自己,還微微的一笑。就是這一笑,自己竟然忍不住去救他。
花朵簇簇的作響,忽然就一片紛紛的落了下來。雲珠伸手去接,卻只接了一手的如同齏粉一樣的殘紅。
如同一場夢,醒來了竟然再沒有一絲痕跡。
雲珠忽然反手把手裏的銀盒子直摔出去。她大聲用苗語高喝道:‘那漢人不會回來。他偷走的蠱經是假的。今後寨子裏的女人不許和漢人講話。’
她忽然轉身,大步走進小樓。
她從窗子裏看了外頭一眼,她的族人還都呆呆的站著。
她靜靜的關上窗戶。
她的族人從此再沒見過她走出小樓。
秦硯來輕輕的把唐水摟在懷裏,輕輕的說道:‘他如果背叛了那苗女,就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活著,那他就辜負了你。’
唐水在月色下笑了。
她忽然反手掏出一個銀色的盒子,輕輕的一按,盒蓋啪的彈開了。
她嫵媚的笑著擡眼,眼睛直直的看著秦硯來,笑道:‘你一定不知道,我母親本就是蠱苗的公主。所以,他如果背叛了我,就已經死了。’
她在月色下忽然笑的很美,美的有如一朵突然綻放的山茶,美的讓秦硯來忍不住用手擋了擋眼睛。
唐水伸手輕輕的按著小腹,慢慢的說道:‘你不要怪我。我的身上已經有了他的骨肉。我輸不起。’
秦硯來深深的嘆息了。她忍不住問道:‘心蠱一出,你一定要放棄一樣東西,那...´´
唐水輕輕的側頭,秦硯來這才看見她的左頰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已經扭曲了。原本晶瑩的肌膚上也突然長出了凸凹不平的斑點。秦硯來忍不住低聲驚叫,就要掏出金針來看脈。
唐水笑著搖了搖頭。她靜靜的說道:‘心蠱,原本是要自傷才能傷人的。’她用手捂著心口笑道:‘好在以後我再也不會傷心了。’
秦硯來忍不住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月光仍然冷冷的照在蒼山上,也冷冷的照在某一個山坳,雙碧溪旁,唐墨白的屍首上。
他的手仍然死死的攥著苗家的蠱經。
他的懷裏,還有唐水的信。
白哥,
咱們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就叫伊人吧。如果是男孩子,那你來起名好了。天氣慢慢的熱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阿水
信還沒有拆開。所以他也並不知道信裏頭不起眼的那一個小小的蟲子就是蠱苗的蠱蟲。有了這只蟲子,就算天涯海角唐水也能找到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誰,也許他早點看到了這信就會想起唐水,也許他還是會忘了他。
人心,本就是最難測的東西。
所以,也許象唐水和雲珠這樣再不會傷心,也是一個美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