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讀小記(二七-二八)
故讀小記(二七):一字之師
漢語博大精深,從裡頭毫不費力就能弄出一些故事來。文字做些微調,效果有天壤之別,如此做妙。《老殘遊記》裡老殘收了妓女翠環為妾,嫌名字太俗,便顛倒過來,成為“環翠”。這只是故事的一處枝節,卻是令人過目不忘的一點。由此固可見作者的興趣,倒也可隱隱嗅出一點中國文人沾沾自喜的酸味來——無論是說老殘還是劉鶚。
這一點味道,在《儒林外史》便特為指示了出來。杜慎卿一出場,見到蕭金鉉寫的詩,便說,“詩以氣體為主,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豈非加意做出來的?但上一句詩,只要添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詩,下面又強對了一句,便覺索然了。”——“幾句話把蕭金鉉說的透身冰冷”。然作者所要譏諷的,主要不在蕭金鉉,而在於杜慎卿。何以這便成譏諷了?此刻作者的心理,大抵便是我過去所說“存在即裝逼”;《圍城》那種看什麼都不順眼的眼光,亦出乎此,第不足為常人言爾。這是幾句閒話。
以上都不曾把文字機關做成故事本身。末了記一個聽來的民間故事,說乾隆皇帝到處題詩賜匾,其實都是御用文人代作,寫在指爪上,待到乾隆上考場之前,佯裝替乾隆鋪紙,令乾隆見到指爪上的字,記憶下來,一揮而就。南巡至蘇州獅子林時,老和尚突然自奉紙張,求賜數字,等於令前法失效。乾隆只得寫了“真有趣”三字,當場眾人,面面相覷。這三個字乃御賜,非用不可,用之則太煞風景。只見老和尚合掌對曰,“蘇州土薄,受不起皇帝三個字,但留前後二字,供奉佛前便夠了”。此即是獅子林“真趣”匾額的來歷。
這個故事自然是從“真趣”二字湊出來的,倒也“真有趣”。不但文字機關好,而且講得好,有韻律。這個老和尚也免於酸味,因為他是被逼無奈才出手。
讀故小記(二八):故事的韻律
上篇提到“韻律”二字,特指由情節構成的韻律。一般說“起承轉合”,這是作詩,比如四句的絕句,常常如此。至於講故事,似乎該變成“起轉承合”。比如上篇那個獅子林的故事,何以說它講得好呢?就因為它符合起轉承合。乾隆的作弊之法為背景,起也;老和尚奉紙求字為危機,轉也;寫下“真有趣”並分析用不用的兩難,是為危機的深化,承也;老和尚巧當一字之師為解決,合也。可知我所謂“韻律”,並不以語氣言,甚至不以張弛言,而純粹以各部分的情節內容言。這種情節內容的發展,又確乎有一種起伏的韻律感。
“起轉承合”四個字裡面,“承”可以抽掉,留給讀者腦補,“轉”可以弱化,因為最基本的故事並不需要危機。只需先來一個令人開眼界的設定,再於設定中發生一件趣事,便為可觀。這一來,就成為“起-合”的音步。這種音步,我以為是故事迷人的要素。《歷代名畫記》卷八,
昔田、楊與鄭法士同於京師光明寺畫小塔,鄭圖東壁、北壁,田圖西壁、南壁,楊畫外邊四面,是稱三絕。楊以簟蔽畫處。鄭竊觀之,謂楊曰,“卿畫終不可學,何勞障蔽?”
這是隨手所舉的一個例子。楊契丹遮蔽畫作的怪行為為起,鄭法士的誇獎話為合,構成典型的故事的“音步”。由於沒有危機,算不上狹義的故事,至少可構成一則有趣的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