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ctor X:我哋嘅唯一就係眼前嘅病人
弁言
在明愛醫院外,筆者很猶豫怎樣拍照。病床上的老人沒迴避鏡頭,反而令筆者更遲疑。因為他們挨病兼挨凍,根本沒心機去在意。 為了稍平愧疚,筆者先徵詢附近醫護,解釋構圖不會對焦任何人。對方理解地說無妨,只要不妨礙救護車進出就得,「你哋有新聞自由。」
久違的陌生感湧上心頭。
1. 點解會爆煲?
Doctor X 是一位年輕的急症室醫生,見證醫院為何出現帳篷。
過去香港的防疫奉行圍堵,盡力不讓患者留在家中(bit.ly/3KcO8Vk)。一旦有人染疫,病人會送往亞洲博覽館(輕症)或醫院的隔離病房(重症),至於家人等接觸者,甚或整幢樓宇都會圍封強檢。
然而 Omicron 的傳染率是迄今最強的變種。「只要有一個人中咗,除非喺屋企都戴口罩,困喺間房,分開食飯,最後一個沖涼,日日清潔廁所,否則家人都會中晒。」因此更易在老人院和殘疾院舍爆發。他們需要更多照料,不能沿用一般民居的手法,只能全數送往醫院。
醫管局約一千張負壓病床很快不敷應用,超過 180 名病人滯留在 Doctor X 負責的急症室,迫到再無空位,唯有在室外架設帳篷,問題終於顯露。
「大家都唔忍心放病人喺出面。」但急症室已經像「密鋪平面」般擺滿病床,當病人太多而室內空氣不夠流通,「病毒量太高,戴咩口罩都危險。」
因為急症室還要處理其他病人,移送染疫者到室外原是要保護其他病患和醫護。可惜禍不單行又遇冷鋒,兩害取其輕下唯有「拆散」病人「四圍塞」,除了塞入各處走廊,急症室內候診的座位都改為輪椅和病床,用盡所有空間互相貼緊。
病人雖免於在寒夜露宿,但沒有區隔可言,只有一條布簾。不但「擺得太密」,而且「撈埋一齊」,確診者與其他病患共處一室。「冇地方係乾淨嘅,我哋全部都喺 dirty team。」醫生、護士、文員、救護車員工都在裡頭工作,只能優先保護身體較差和懷孕的同事。
急症室的功能原是分流各類病人,待診治過後病情穩定,就會送往合適病房,平時頂多只有數十病人等候一日。可是激增的染疫者無處可去,「塞晒喺急症室」。「但佢哋唔係郵件,係病人。」
院舍的病人多沒自理能力,護士要兼任過去毋須承擔的工作,為他們餵飯、換片等等,「大小二便我哋都要處理。」醫生都要加班檢查他們病情,順手傳遞「鴨仔」(尿兜)。
「情況就好似樓上病房搬咗落嚟急症室,但我哋冇足夠人手,照顧得 suboptimal。有成過百病人,剩係遞個『鴨仔』俾佢哋痾尿,都要遞一百次啦。」
急症室曾接收十名弱能人士,迫於無奈唯有關在一處。Doctor X 每次入房都見他們自行除下口罩和衣服,甚至失禁就地尿尿。「但佢哋又會好開心望住你,話自己今日好乖。」她的內心很不舒服,「我哋只係想病人好,點解咁唔人道。」
死亡本來是急症室日常,但在肺炎寒流夾擊之下尤其坎坷。長者一旦染疫,一直罹患的長期病便會耽擱。不少老人未獲安排到隔離病房,已在急症室猝逝。「啲老人家好精靈,成日問幾時可以返去。。。但有啲返唔到去。」
急症室醫生漸漸要做過往多屬 ICU 同事的任務。她和同事都曾致電病人家屬,倘若病情繼續轉壞不宜繼續搶救。她萬千不願下此判語,但資源不夠必須作此判斷。由於疫情肆虐,家人無法探望,「我哋做多少少,就係幫病人開電話,俾屋企人聽到佢把聲。」
樓上各科都有熱心醫生,願意冒險來急症室診治滯留病人,但並非人人願意,亦非人人適用,比如因染疫押後手術。「有啲病人要定期洗腎,本來身體過得去,但確診咗洗唔到。」倘若太久沒法洗腎便性命難保。
「一啲本來有得醫嘅病,要花好多時間先處理到會好泄氣。」更試過因為收屍不及,致使病人繼續滯留。她和同事要費盡心機和唇舌,甚至不惜「搲爛塊面」,才能為病人爭取到「上樓」。
這段日子醫護都無法準時食飯,Doctor X 亦練成「唔使飲水」。既不想秏費時間反覆穿卸保護衣;也不想因頻繁出入污染到廁所和休息室,她只會趁吃飯補充水份。
一般市民染疫須按法令(家居)隔離 14 日方得自由。可是醫管局早已允許醫護只要檢測陰性,便可向衛生署申請縮短隔離令。Doctor X 笑說上頭特意提醒下屬可以提早返工,「因為太多同事確診。」
急症室團隊共 40 多人,至今已有十多名醫生中招,護士更不勝數。「我哋每日喊救命都冇人理。」同事逐一在 Doctor X 面前病倒,還對她說:「我確診咗你唔好行埋嚟,我要做埋啲手尾。。。」
不過 Doctor X 對醫管局沒什麼意見,「大家都好努力,但夾喺一個大方向下,唔係老細控制到。」
「我哋嘅唯一就係眼前嘅病人。」
2. 打唔打針,打咩針好?
疫症期間很多問題因言人人殊而對錯難辨。民間不時流傳有人「打咗三針都中」,從而對疫苗存疑。Doctor X 並不意外,「我有同事打咗三針都中,亦有同事打咗針一個月都中。」
但她補充:「我幫病人檢測睇到啲 number,打咗針嘅話病毒量冇咁高。」(cutt.ly/nSOSkwy)
老人家更擔心疫苗的副作用。Doctor X 承認打針有迸發症風險,關鍵在於權衡風險是否划算。
Doctor X 依然記得一個精神奕奕的 96 歲伯伯在急症室待了一晚,只想央求醫生給他豁免證明,不用打針也可以「落街飲茶」。她無奈地勸告伯伯留在急症室「本來唔中都會中」。
急症室的經驗令她清楚肺炎不同流感,「打針係有風險,但風險係相對嘅。而家爆發嘅程度係落街就有機會中,如果唔打針又中咗,有重症嘅風險更大。」
「每日都有人賭錢,有人贏有人輸。」但而家賭的是命,「風平浪靜嘅時候就算賭輸咗,我哋仲有好多資源醫治您;但而家你賭輸咗,我哋就冇咁嘅 luxury。」
她不同意強迫,更尊重自主,但建議要計算,老人未打針而感染就等於「用生命力硬接」。「我見過中咗嘅老人家行嚟行去;又見過更多老人家中咗之後好差,要打電話問家人搶唔搶救。」結論是打針比較保險。
然而她亦不同意政府頻頻聲言某人的事故與疫苗無關,「打針係幫緊自己亦為緊社會,個 risk 係大家一齊 take 一齊 bear。」尤其當出事的機率由家人承擔會更難受。
「賠償唔等於話支針差。」她認為政府不能「輸打贏要」,既然要求全民打針,就要承認必然存在的風險,「唔能夠出事就話係你個人嘅事」,應該盡力承擔賠償的責任。
很多中老年人都選擇科興疫苗,原因未必關乎政治,而是民間盛傳一個「都市傳說」:
(一)科興抗體較少 >(二)科興副作用較少 >(三)寧願打科興
(註:cutt.ly/WSO3See;cutt.ly/tSO3XKu)
Doctor X 長長地「唉」了一聲,即使(一)屬實也不等於可以得出(二)。她指老人家接種伏必泰的副作用不多,反而年輕男士出現心肌炎的風險高些。(cutt.ly/xD1WhfI)
她肯定科興「係有刺激免疫力嘅。」但未曾細讀數據不便置評。
3. 仲信有檢討?
「上頭每一日都變化,我哋都跟住要變化。」一般地方的政策是可以估算,但香港則風向時變。
Doctor X 形容現在是「用現實令人接受現實。」直至檢測的人龍長到無法應付,「個 picture 好爛搞唔掂」,政府才「知驚」和「收手」,比如放寬出院的病毒量(CT value)規定,「現實夾番政府轉頭。」
「動態清零其實係搵下台階,不過大家都唔講出口,一講出口就唔正確喇。。。」Doctor X 維肖維妙裝起疫情記者會的官腔,「我哋已經戰勝咗病毒,唔驚喇!要訂立一個戰勝紀念日。」
「過咗高峰期感染數字一定會回落,大家都諗緊一個字眼過渡。。。『有特色嘅清零』?接受咗病毒,追求緊清零。唔係放棄,要啲時間,總有一日清零㗎!咁就可以落到台。」
Doctor X 返回認真的頻道,「衛生政策唔剩係睇健康。」強求「清零」有兩大代價,一來「返工」是香港人的「核心價值」,大規模隔離令很多老百姓手停口停。「冇得出街就冇收入,經濟太差令人 medically、physically 都受影響。」
二來政府也漠視大規模隔離會影響情緒,「好多人唔止怕嗰病,更加怕隔離政策。唔少隔離病人打電話到護士站,唔係身體出事而係想搵人傾偈。」不過她續道:「而家上得到隔離病房都已經病到講唔到嘢。」
她也不同意政府往往靠「罰」(嚴刑峻法)和「驚」(害怕感染)來推動防疫,既妨礙找出「分母」(確實感染人數),也導致反應過度。直至有染疫的老婦自殺,大家才反思會否適得其反。
「好多病人嚇親。」她在急症室兼任心理輔導,常常安慰病人:「中咗唔係世界末日。確唔確診係其次,最緊要人冇事。」她補充:「中咗唔係當冇嘢。正因為有啲人中咗會出事,要集中資源畀有事嘅人。」
當恐慌和自私隨疫情散播,很多中產家庭遺棄家傭,任由她們自生自滅,「我間醫院就起碼半打。」
還有一老婦被迫睡在急症室地板,「個仔唔俾佢番去。」擔心她連累到孫兒。Doctor X 已反覆解釋一人確診家人亦難倖免,趕走家人毫不必要。但兒子不但不信,反而駁斥「做乜咒我哋。」
兩日後輪到家人確診,兒子終於接母親回去。「大家都心裡有數,如果我係阿媽,永遠都有條刺。」
Doctor X 道出她為何受訪,「我想講嘅係人嘅故事,病人更值得我哋記住。」
老人在香港不是少數,卻在疫症備嘗孤立。由求診、打針、乃至申報等程序都有科技門檻(App 或短訊),Doctor X 見慣長者不知所措,需人支援。
「依場疫症將好多社會唔想見到嘅問題全部摷晒出嚟,比如醫院床位、長者照顧。過去我都唔知原來咁多香港人將屋企人擺喺院舍,唔發現依班人存在。」
她憶述急症室最艱難時,一度想將身體較好的老人送回院舍,由負責外展的醫護代為照料,後者欣然應允,院舍卻堅持不肯,揚言只會再召救護車送病人到醫院,「送返嚟我哋就報警。」急症室唯有作罷。
Doctor X 難掩失望,「我哋喺度頂緊,點解其他人唔做多少少呢?就好似得你好努力跑,其他人都欣賞你好努力跑,咁就完咗。」
「有啲 senior 同事經歷過沙士,話當年醫院上下一心,唔會好似而家咁。」他們更說待疫情結束會再次出來「做證」, Doctor X 卻心裡嘀咕:「你哋仲信有 review system?點樣表達可以冇事呢?」
像把垃圾掃到光鮮的梳化底下,「有啲嘢唔係講就可以解決,我哋都會當睇唔到。」昔年沙士不少年輕人因謝婉雯而矢志從醫,但一切已是從前。當年雖歷苦楚但根基未喪,現在香港只剩遍地蒼涼。
「見到急症室咁樣有陣時會情緒激動,好似有創傷後遺症。有同事每日都喊,覺得自己嘅 care 唔夠,接受唔到自己無能為力。我每日都喺度諗點解要做醫生?」
她用「擺爛」形容當下。「最後大家都話是旦啦,都唔係我控制到。。。我哋都冇 say。」她自嘲人在急症室就是「等中」,「點解今日仲未中嘅?」
後記
如今香港盡是小人得志,君子遭禍。訪問後幾日 Doctor X 確診,筆者卻健健康康。「做緊嘢時覺得腰痛。」她以為只是太累,回家檢測才省悟輪到她。
病發的症狀持續數天,「有兩日特別唔舒服,有時喉嚨會痛到醒,辛苦過中流感。」因為在家確診,她沒有在醫院取藥,自行服食 Paracetamol/NSAID(消炎止痛)、Acetylcysteine/Bisolvon(化痰),飲暖水加點檸檬汁,兼之用鹽水漱口。
最重要的解藥就是瞓覺,讓免疫系統產生抗體。第六日檢測她確定已經陰性,當晚凌晨(第七日)便回醫院值夜更。
現在有指定診所分流,愈來愈少病人滯留,但不少康復的長者要回來治理顧此失彼的長期病,或是染疫的後遺症。
染疫前 Doctor X 心如槁木,「有一個 moment 創傷大到依世都唔想做醫生。」但病了就有時間瞓覺,瞓覺可排解一切憂患,「確診之後個人豁達咗。」也讓她切身體會病人的痛。
病人痊癒後抗體的數量足以免疫三至六個月,民間戲稱康復者就像打機得到暫時不扣血的「無敵星星」。回到急症室 Doctor X 會直接去握老人家的手,「可以畀到 human contact,對眼前病人有啲幫助,你會覺得做嘅事唔係冇意義。」
所有人際關係都會因患難而重塑, Doctor X 在苦困中的慰藉,就是看同事一家的 BB 相。她終於不再放負,「覺得世界仲有啲美好。」
明天還有更多病人的手要握,一定會康復,請您活下去。
附記
由於訪問牽涉疫苗功效和防疫政策,為求準確公允,荷蒙公共衛生學者撥冗審稿,特申謝悃。
訪問因命蹇而延誤,更失去為訪問拍攝的配圖,遂改用其他照片。除另行標註外,所有照片均由筆者所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