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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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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约定<1>

狮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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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即将完成这本从年初就开始折腾我的稿子——《觉醒的陷阱:1949年后中国的女性主义》。我从三月份开始校审这本书,其中的心酸一言难尽。现如今,这本稿子只剩下其中一位重要人物C女士的早年生活细节有待敲定。为此,我专门利用年假时间,亲自来到C女士的出生地R市进行实地考察……

修电脑的铺子位于道路的尽头。这里是近郊,一个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地方。路中间横着一道油漆剥落的白色栅栏,把原本就很狭窄的街道一分为二,变得比原先更窄了。一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擦着栏杆开了过去,后轮卷起了一团厚实得棉花糖一样的尘土,很快便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了。对面的人行道边上停着一辆黑色奇瑞牌SUV,一位身穿白色西裤的中年人,像个绅士一样从车上下来,自觉戴上了一只黑色的口罩。他横穿马路,朝我们身后的农贸市场走去,登上便道台阶时,恰好和一位保安擦肩而过,后者正沐浴在处于衰退期的日光中低头玩着手机,垂危的金线悄悄在他身上镀了层金,副产品是一道细长的暗影,留在一辆淡蓝色的货车车厢上。一辆“海宝”牌电三蹦子从狭窄的路面飞驰而过,车斗里坐着个戴头巾的妇女,她越过我们的车窗时东张西望,而后继续朝着天边的白雀山进发。倘若一直追随她的身影,你就能亲眼目睹街边林立的五光十色的店招:星星足疗、芳草养生采耳馆、蓝色岛屿网吧、富煌烟酒铺、蜜雪冰城奶茶、一诺台球、老四川火锅店、大宝海鲜超市、二哥烤肉、兆军图文、新雅美容院……

刚一到酒店里,我的电脑就出了问题。照理说,出来玩是不该带上工作的。为了这件事,范东已经唠叨了一路。我本打算下午让他一个人出去转转,好让我把剩下的几页稿子校对清楚。除此之外,关于书里提到的一些细节,我也要花点时间亲自去一趟当事人的故居,兴许可以采访到以前的邻居。

最近,我即将完成这本从年初就开始折腾我的稿子——《觉醒的陷阱:1949年后中国的女性主义》。我从三月份开始校审这本书,其中的心酸一言难尽。现如今,这本稿子只剩下其中一位重要人物C女士的早年生活细节有待敲定。为此,我专门利用年假时间,亲自来到C女士的出生地R市进行实地考察……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真实情形是,我最好的朋友范东恰好邀请我一起去旅游。他答应费用由他来出,目的地任由我选,唯一的要求就是想坐在海边吃点烤海鲜。

范东是我的大学同学,当年我俩都在上海一所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读书。和我不同,范东的祖籍虽然也不是上海,可他的父亲在他还没出生那会就已经是上海人了。除此之外,我只知道他家里有些背景,至于父亲具体是做什么的就完全不清楚了。本科毕业后,范东进入了一家央企,而我则考上了本校的硕士研究生,在上海继续待了三年。三年后,我从毕业前就到各家出版社实习,然而实习一结束,没有一家出版社决定留用我。这时,范东主动向我伸出了援手,他在危难之际请他父亲动用关系,将我推荐给了目前的工作单位。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比之前更近了一步。我打心眼里感激范东为我做的一切。所以,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我总是尽可能地满足他的心愿。

R市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小城,它能成为我们本次目的地的首选,自然也得益于那本耗费了我三个月宝贵青春的稿子。在尚未出版的书中,一位不能道出姓名的重要人物就生于此地。虽然眼下,为了避免不良联想,书里只能提到细节而不能出现任何让人对号入座的名称。这对我来说既是困难也是挑战。正因为此,我需要设身处地到R市的街上转转,想象早年间C女士的生活场景,以便凑够稿件的字数。

一下飞机,范东就租下了一辆偌大的银灰色沃尔沃。现在他不得不用它载着我在街上乱兜,寻找一家兴许早已不存在的电脑店。

“是这里吗?”

范东把车往道边一靠,降下我右侧的车窗。我先看到了一家兰州牛肉面,接着是一家馅饼店。馅饼店的老板把一只巨大的圆形平底铛支在店门前,炉火上形成了一道弯弯曲曲好似河流的热幕,缓缓地流向天空。

“地图显示是在这。”

“那不是么。”

范东把手挡在我身前一指,我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就望见一面已经被阳光晒成粉红色的喷绘布招牌,正中印着四个楷体大字“盼盼电脑”,下方的“主营业务”冒号后面,还跟着两行小字,表明这家店不仅只会修电脑。

我把多余的电源线攥在手心里,抱着我的电脑下了车。当我打开玻璃门时,姜遥就坐在尽头的玻璃柜台后面,面对墙下的电脑屏幕,侧身朝向我们。那间屋子是细长形状的,左手边的墙下有两张并排放置的长方形桌子,一张桌上有一台后盖被掀掉的笔记本电脑四仰八叉地躺着,器官都暴露在外面。紧里边那堵墙上,也就是姜遥的右边,又出现了“盼盼电脑”,不过这次是亚克力材料的。四个字被粘在墙上,组成了一个彩虹的形状,最后的“脑”字下半部分已经脱落了,只剩下一些黑色的胶水痕迹。姜遥的侧脸被电脑映得很白,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发丝很细,鬓角很浅,大部分头发梳在了耳后。她那天穿着一件奶黄色T恤,一只手插在军绿色的工装裤里。这时,范东也走了进来。

“电脑坏了。”我说。

“哪坏了?”

她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来到柜台旁边,几乎没有看我,就摆弄起了放在桌上的电脑。

“我不知道。”我说。

“是你的电脑吗?”

“当然了。”

“那你不知道哪坏了?”

她娴熟地把我的电脑旋转了180度,掀开盖子,按了下开机键。屏幕的亮光好像让她的容颜清晰了起来。她有一张瓜子脸,单眼皮,眼睛的形状像两条小鱼,眼角弯弯地翘起来,眼睫毛很长,眉形也经过修剪。她的手几乎和脸一样白,小臂上有些隐约可见的汗毛,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我的键盘上敲来敲去。

“开不开机了。”我说。

“内存坏了。”过了一会,她那两片颜色像桃子似的嘴唇动了动,说道。

“哦。”

“修吗?”

“要怎么修啊?”

“要换个内存。”姜遥说道。

“大概要多少钱?”

“你稍等一下。”

她回到刚才的座位那,但没有坐下来,而是弓着身子,一手握着鼠标。我看到她点开了一个表格,表格里有好几种颜色。她滚动了几下,凑近确认之后说,换块相同大小的内存,要三百五十元。

“不过没有现货,要等两天。”

“等这么久?”这时范东说道。

她抬起头来,瞧了瞧他。

“我们从来不备现货的。”

“你们这里有电脑城吗?”

“有。”

“那我去电脑城里买来,你帮我们换上,可以吗?工本费我们照付。”

“不好意思,以前没这么弄过。再说,电脑城最近没开门。”

“你是这的老板吗?”范东道。

姜遥摇了摇头。

“那就算了……主要是我朋友比较急,我们是到这来旅游的。”

“旅游为什么要带电脑?”

“他有工作要做,所以比较急。”

“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吗?”我说,“我是个编辑。”

“他在出版社上班。”范东开玩笑道,“他是世界上最懂女人的编辑。”

“为什么这么说?”姜遥好奇地问。

“他做的书,都是和女人有关的,有机会的话,你可以买来看看,你们的书店里应该也有。”

“别听他乱讲,我只是个普通的编辑。”我说。

“那你是干什么的?”姜遥问范东。

“我吗?我只是个普通人。每天挤地铁上班的那种人。”

“是吗,你看起来可不像。”

“那你看我像什么?”

“你是不是上海人?”

“算是吧,我讲话有上海口音吗?”

“有点。”

“你去过上海吗?”

“没有。”姜遥说。

“等你去的时候记得联系我,我来招待你。”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范东道。

“所以,我的电脑今天指定修不好了是吗?”我说。

“对。”姜遥回答我。

“刚才不是说了吗,要等两天,你把电脑留在这,让她帮你修好。”

“行。”我说。

“那我们后天什么时候见面,你什么时间有空?”

“我吗?我会一直在店里。”

“你一般几点开门?我们一早过来。”我说。

“八点半。”

“八点半我起不来。”范东说,“你别听他的,我们先加个微信,到时候再约时间。”

我们俩刚一离开电脑店,范东就朝我竖起了中指。

“你脑袋瓦特了?”

“咋了?”我说。

“你没看出来,我在撩她吗?”

“哦。”我说,事实上我刚刚反应过来。

“你觉得她怎么样?”范东伸过胳膊来,一把勾住了我的脖子。

“挺不错的。”我说。

“你对她有感觉吗?”

“你指的是哪种感觉?”

“你想不想干她?”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

我说的是实话,我从小在这方面就比较迟钝。

当天下午,我让范东带我去了趟寿星街,也就是传说中C女士的故居。如今这种资料国内是很难查到的,我不知道赵铁顺是从哪弄到的消息。这里是R市的老城区,沿街是木制结构的三层筒子楼,现如今仍有人住。不过,街道本身已被作为历史遗产保存了下来,三十年来,据说只有个别危房的外观被翻修过,其余的一草一木都还有当年的味道。

我按照赵铁顺给我的门牌号,来到了C女士曾经居住过的小院。院子里只有唯一一幢三层小楼,斑驳而粗糙的白色外墙上布满了爬山虎。我让范东在外面等我,一个人走进了院子里。院子的角落里栽种着一棵丁香树,此时正值花期,枝头满是郁郁葱葱的白色花簇,风一吹就能闻见香甜的气息。树下缀满了稀稀落落的花瓣,旁边的墙上靠着一台凤凰牌自行车,如今它通体锈黄,前轮不知怎的,竟然弯成了一百三十五度。我围着这幢房子拍了几张照片,之后进到楼内。一楼有五户人家,共用走廊尽头的水房和厨房。走廊里光线昏暗,天花板上的光亮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光源来自靠近楼梯那面墙的整面窗户,一些房门背后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C女士以前据说住在三楼,我沿着赭红色的木制楼梯悄悄爬上去,每一脚踩下去之前都确认再三,尽量不发出声音。楼梯的扶手上蒙了层灰尘,台阶上的红漆早已褪去,现在呈现出光滑的原木色。然而等我来到二楼半才注意到,三楼走廊的窗台下正对楼梯的位置,坐着一个身穿白色背心的老太太。她显然早就注意到我了。此时,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居高临下瞧着我,而我第一时间就发现她没穿奶罩,宽松的白色跨栏背心底下,是她若隐若现,如同羊尾巴一样耷拉着的两只大奶。

“你找谁?”她问我。

“你好,我想看看以前C女士住的地方。”我说。

老女人皱了下眉,好像想起来我说的是谁了。

“看她干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是个作者,正在写一本关于她的书。”我笑了笑,长话短说。

她上下打量着我,随后指了指斜后方的一扇门。

“谢谢。”我说,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那是一扇黄色的普通的木门,没什么特别的。比起我一路看过的所有人家,维度它没有装防盗门。我看到头顶上方门的边角处,有几缕垂下来已经被遗弃的蛛网,想必就连蜘蛛也不愿在没有烟火气的地方生活。

我退后一步,给这扇门拍了张照片,又回头看了眼老女人。趁她不注意,我又给楼道拍了张照,连她的背影也一同拍进去了。跟着,我又凝视了一会这扇黄色的门,安静地想了想当年C女士还是个小女孩的情景。她大概每天放学都会沿着我刚刚进来的那条街道跑进院子,再从院子跑进走廊,跟着跑上三楼,来到这扇门前。每天早上,她都得端着一只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水房去刷牙。

“她现在是不是到美国去了?”

从我的左耳边传来了老女人的声音。

“是的。”我说。

老女人继续摇着扇子,面向窗外。我又从她旁边经过,顺着楼梯下去,临走前又说了声谢谢。

我来到院子外面的时候,范东已经开始抽第三根烟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看得比较仔细。”我说。

“那后面就不用来了吧?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吗?”

“没了。”我说。

随后,我俩就去了当地比较繁华的地方。我俩在市中心据说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上找了家评分很高的餐馆,范东要了一桌子菜。我们喝酒喝到很晚。第二天一早,我俩起来就去了白雀山。白雀山的海拔只有不到一千米。我们没爬到山顶,天就快黑了,原路返回下山后,我们又找了一家烧烤店继续吃喝。从中午开始,范东就一直抱着手机和姜遥聊天,期间连头都不抬。

“你们在聊啥?”

“我在问她你的电脑修好没有。”

“你给她看了我们今天拍的照片了吗?”

“看了。”

“她说什么?”

“她说挺好看的。”

我一个人埋头吃着盘子里各种甲壳和贝类生物,之后又开始剥虾爬,吃了个烤扇贝,一个烤生蚝,一串腰子。

“她答应明天出来。”过了一会,范东突然来了一句。

“什么意思?”我说。

“她打算明天和咱们玩一天。”

“去哪玩。”

“她打算带我们到海边去,你没意见吧?”

“没有。”我说。

我只是有点好奇,而且很羡慕范东。自从上学时候起,我就发现他在同女生打交道方面很有天分。我时常纳闷,他究竟通过什么方法,让女人接受了他提出的要求。现在,他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给姜遥打字去了。而我出于报复心,只好把盘子里的食物尽可能全部吃掉。

第二天早上,范东把我留在车上,一个人去了店里。十分钟之后,他抱着我的电脑,一个人走了出来。电脑上贴着一张粉红色的心形便利贴,上面写着电脑故障原因,字迹是用蓝色圆珠笔一笔一划写上去的,每一个字大小相同,方方正正,好像打印上去的。我凑过鼻子闻了闻,圆珠笔还是带香味的。

范东说姜遥不在。不过他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叫我们找个地方等她。于是,我们把车开到了离那里不远的一家商厦的地下停车场,没有想到这里竟然也有星巴克。我们在那待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姜遥终于出现了。今天,她穿上了一条米色裙子,黑皮鞋,腰间斜挎着一只棕色小包,包带从她的双乳中间穿过,使得那对小巧的乳房显得比昨天丰满了不少。

“喝咖啡吗?”

“我不喝咖啡。”

她在范东旁边坐了下来,好像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似的。

“你们吃过早餐了?”

“这都几点了。当然吃过了。”

范东玩着手机,完全不像昨天在我面前那样兴奋。

“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她忽然抬起头对我说道。

“周炜。”我说。

“姜遥,遥远的遥。”

她主动朝我伸过手,我也把手递给她,在她那像温玉般透明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指尖立刻传遍了她的体温。

“你俩这是在面试呢?”范东说道,“咱们接下来去哪?”

他说着就把手伸到姜遥的背后,又从另一边伸出来,粗壮的手指十分用力地掐了一下姜遥的细腰。

“我带你们坐坐公交车怎么样?”

“可以啊,今天我们都听你安排。”

我们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便跟着姜遥来到了不远的公交车站。不久之后,我们登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巴士开着车窗,上面没几个人。他们俩坐在了最后面,我坐在倒数第二排。巴士开动的时候,发动机的声音轰鸣,我感觉到蓝白相间的塑料座椅快要散架了,震得我屁股发麻。我旁边靠窗的座位,有一小爿积水,水中浸泡着一片嫩绿色的树叶,也许是昨晚下雨时吹落的。今天一早,天就阴沉沉的,地上也些潮湿,经常可以看见积水。不过等我们下车的时候,阳光又从车窗外照进来。我们在一座牌楼跟前下车。姜遥说,这里就是老街。

比起市区,老街的游客多了不少。当然,你在全国各地任何一条古街上,都能感觉到相似的气氛。我们逛了几家卖小玩意儿的店铺,什么都没卖。这里有古风服饰、海洋饰品、贝壳穿成的手串、珍珠项链、珊瑚、大马哈鱼形状的雨伞,此外,路边还林立着各具噱头的咖啡馆以及主打怀旧的音像店,这些咖啡馆除了卖咖啡还经营各种手工制品,比如“大海的声音”主题的空瓶子,“雨后潮湿的空气”主题的塑料袋,一些店主会从海滩上弄沙子来,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用木塞封住,外面贴上一个纸条,说是“某某日期采集”。

我们买了三份蚵仔煎,边走路边吃,后来又在姜遥的推荐下,喝到了当地的网红奶茶。奶茶的味道一般般,和上海那些奶茶没什么两样。最后,我们三个走进了一家小店,坐下来又吃了一会烤生蚝和扇贝。姜遥告诉我们,再往前走就是海边了。

接近三点钟,我们终于走到了防波堤。随着视野渐渐开阔,我感觉地势在升高,过了一会,眼前出现了一条笔直实线,将天空分成了上下两半。起初我以为是云,但云在更高的地方,我才意识到,那不是云而是海。我们继续向前走,海也继续向我们延伸,一直到我们的脚下。我有些不能自已,第一个跳下了防波堤。沙滩上的沙子又细又软,被太阳晒得烫烫的,我把鞋脱掉,渴望光脚感受它的温度,但随之发觉实在有些烫脚。这时,他们俩也从防波堤的台阶上下来了,我们沿着沙滩向北走,沿途遇见了一些小螃蟹,与此同时,太阳正从我们的头顶,下降到了远方的云彩丛中,像是被云彩撕碎了一般。可是过了一阵子,太阳穿过了云彩,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橘红的圆球,距离我们仿佛也比之前更近了,好像是云彩将它孕育了出来。接着,它继续朝向海平面坠去,天空这时霞光万丈,海面上洒向我们的金光愈发鲜艳,将我们仨的身影烙成了一道道折线。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金币漂在海上。然而这一切都消失得太快。忽然之间,大海已经开始吞噬落日。我面向海水,感到自己还未能将眼前辽阔的海水、灿烂的夕阳、咸咸的海风融入我的身体,不一会的功夫,就连最后一丝光亮,也彻底被海水淹没了。海滩似乎在短暂的几秒之中,变得一片漆黑,然而涛声依旧,浪花听起来冰凉了许多。

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他俩才说说笑笑,向我这边走来。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姜遥说要带我们上山去吃一家一般人不知道的餐馆。我们从山上下来将近十点钟了,之后范东提议要去唱歌,他就近找了家KTV,订了最大的包厢。结果我们一到那,他俩就在沙发上亲热了起来,服务员进来上果盘,他俩也毫不在意。我只好一直守着麦克风架,假装看不见他俩,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但在两首歌的间歇,我还是会偶尔瞟一眼他们。有一回,我看到姜遥坐在范东的腿上,她的两只细长的白胳膊搂着范东的脖子,两人正在热情地接吻。从那里偶尔能传来一些稀稀落落地掌声,出于对我卖力又难听的歌声的鼓励,不过有段时间,我突然意识到掌声很久没有响起来了。我再一回头,他俩已经不在那了。

我继续唱了几首歌,才感到有些纳闷。我离开唛架,来到包厢门口,一个服务员正好站在墙根底下啃指甲。

“我那两个朋友你看见他们了吗?”

“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了?”

“是的,他们钱都付过了。”

我说了声谢谢,返身回到包厢里。我冷静了一会,便来到姜遥刚才坐过的地方,俯下身子闻了闻。那里什么气味都没有。不过,我很快在那发现了一根姜遥的头发。我把那根头发捏起来,放在左手掌心里,仔细看了它一会,用右手的食指尖轻抚了几下。跟着我就把它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桌上还剩半打啤酒,果盘几乎没动过,里面有哈密瓜、菠萝、西瓜、草莓……我每样都吃了一些,又撬开一瓶啤酒喝了几口,过了半个钟头左右,我起身离开了包厢。到了电梯间里,音乐声完全消失了,我突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与此同时,窗外正在飘雨,但很快,街上浸透着丝丝凉意的微风就将那种感觉从我的心头吹走了。我站在风里打着哆嗦,等待着出租车,好在那辆车来得很快。一路上,司机的收音机里都在播放着一宗情感节目,有个女人正在向主持人求助,她说从结婚以后,她就感到自己不会再爱了。主持人问她,什么叫不会再爱了。她说,就是说,她不爱她的老公了。主持人问她,那你现在有没有喜欢上别的男人。女人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半天说不清楚,但还是坚持说自己已经不再爱了。不久之后,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酒店门前,女人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是不是有了外遇。我穿过酒店的大堂,来到了金碧辉煌的电梯间,随着电梯开始运转发出单调的机械声,先前的感觉再次侵袭了我。很快电梯停在了八楼,我穿过软绵绵的红色地毯,刷卡推开了房门,才意识到范东果然不在房间里。

房间的一扇窗户开着,窗下有块地毯被潲进来的雨水洇湿了。这大概是早上进来打扫房间的阿姨的杰作。我把窗户关好,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那种不快感始终挥之不去。终于,我开始用手机播放音乐,屋子里的气氛才渐渐欢快起来。十分钟之后,我来到洗手间里,面朝镜子,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会姜遥躺在床上,一丝不挂的样子……接着我开始刷牙、洗脸、洗澡,等这一切忙完,天都快亮了。

第二天中午,范东把我的电脑送回了酒店里,随后又匆匆离开了。我当时刚刚睡醒不久,正在楼下的餐厅吃东西。随后,我就没再见到范东。整个下午,我先是在房间里改稿,接着又找了个咖啡馆,一直在那待到傍晚。我把那天下午在寿星街上的见闻补充了进去,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稿子,之后将它发到了孙老师的邮箱里。我在钉钉上对孙老师说,稿子已经整理好,可以继续推进了。过了一会,孙老师回复了我一个“OK”的表情。

我收起电脑,伸了个懒腰,离开了咖啡馆,跟着漫无目的地沿着陌生的街道曲折迂回,不知不觉又走进了山里。过了不久,天就彻底黑了下来,我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不过迷路因为有了手机的存在,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感受,所以我便享受起了迷路,随随便便找了一家街边小馆坐下来,要了一碗蛤蜊面。吃完之后,我打车下山回到酒店,此时刚过八点。我早早洗好澡,上床读了一会书,没过十点钟就进入了梦乡。

我们的飞机原定于第二天早上十一点,然而范东九点多才出现。他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开始收拾东西。我们一句话也没顾上说,便匆匆赶往机场。我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检票口时,机场的广播一直重复呼叫我俩的名字。所幸的是,我们倒是如愿赶上了飞机。坐在头等舱的座椅上,我口干舌燥,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胸腔。等我的心绪稍微平复一些时,飞机至少已经起飞了一个钟头。

“你们昨天去哪了?”我说,这差不多是我当天和范东说的第一句有意义的对话。

“哪也没去。”他说。

“那你们一直在干嘛?”

“我们一直在酒店里。要不是为了给你送电脑,我们本打算一天不出门的。”

“所以你们最后是怎么定的?”

“什么怎么定的?”

“你不是在和她谈恋爱吗?”

“谁告诉你说我在和她谈恋爱了?”范东用一种看见了猛犸象或者剑齿虎一类玩意的目光瞧着我。

“你们不是……”

“你也太好笑了。”范东说,“我不过是玩玩罢了。”

“你和她说好了?”

“什么叫说好了?”

“我的意思是,你俩那样之前,有没有达成什么共识?”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大哥……”范东一脸不耐烦,“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我俩达成了什么共识?这又不是谈生意。这种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

我长“哦”了一声,但还是不太明白,但我补充说,“我一直都不太明白,该怎样和女孩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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