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为了不能被忘却的记念
转载自:公元1874 2017-05-12 12:54:48
今天是汶川地震九周年。对我来说,九年前的这场地震彻底改变了我,我在灾区的所见所闻,时至今日想起来依然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在那时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不好,做噩梦,长时间感觉到锥心的痛苦和浑身发寒的恐惧。
让我痛苦和恐惧的,不是灾难本身,而是灾难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五年前的512,写过一篇纪念的文章。一直想写一本书叫《余震》,这篇文章是其中的一个部分。
五年过去了,重贴此文,与君共奠。
为了不能被忘却的记念
文/公元1874
今天是2012年5月12日。
距离四年前那起惊天动地的灾难,已经过去1000多个日日夜夜了。地球依然一样在转,大家依然一样在过活,官方的悼念活动从未停止,地震遗址也被圈起来作为旅游地点,以10元钱一张的门票供游客们凭吊,周围的小贩们还会及时的备上红烛和纸钱,让游客们能够有机会在那里表达对亡者们走马观花似的哀思。当然,那些红烛和纸钱,依然不是免费的。
四年过去了,有些事在改变。新的房屋在陆续建造起来,车水马龙歌舞升平,人们似乎在渐渐地淡忘那场苦痛;更多的事,看上去,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四年前的捐助物资依旧锁在仓库里,捐的钱经过了红什么会之后就没了下文,一切都符合有中国特色的国情一样。在这改变和不变当中,有些记念,似乎要被人给忘却了。
我想有些事是不能被遗忘的,应该纪录下来。为了那些不能被忘却的记念,我要写下一些关于那场灾难的人和事。
4年前的地震之后,我的家身处西南,有不少家人都投入了震后的救灾工作。那时候我在外地上班,很关心家乡,关心家人,也关心四川。父亲是49年生人,20岁参加工作随即入党,几十年党员和公务员生活,让我和他一样,都对这个政权抱有信任。那时候总觉得,这个国家这么大,治理起来太不容易;比起几十年前,现在已经很好了,人要懂得知足;中国曾经乱了这么久,如果换一个政权,恐怕比现在还要差——没错,在2008年之前,我就是这样想的。
后来回家,和父亲、家人聊天,谈及震区的情形,他们的说辞让我很讶异。我父亲说,这次的地震,和当年他小时候经历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一样,都是3分天灾,7分人祸。
我感到不解,明明官方反复多次的说明,这次的地震多么的X年一遇,多么的不可预测,怎么跟人祸又有关系。
父亲说下次你跟我一块去一趟,就知道了。
两个礼拜后,我去了震中的地区,映秀。
1 学校
地震过后的映秀,和我想象中的地震灾区有些不一样。看过不少地震的纪录片,里面的房屋倒塌,大部分都是一片一片的倒塌;但映秀不太一样,相距不超过10米的三栋楼之前,恰好只有中间那栋倒了,剩下的两栋却完好无损。
当时官方请了很多专家解释这种现象,所谓的XX带之类的地震专业术语,我也信了。但后来去了当地一所学校,这种疑惑更加深了。
90年代末某位说打造了100口棺材,99口留给贪官,1口留给自己的青天大老爷说要教育产业化,所以很多地方重新修了教学楼。映秀这所中学的老教学楼被判定为危楼,没有再使用,转而在危楼旁边30米处修了新的教学楼。老教学楼并没有拆,而是租给了当地的一个化肥企业,用来存放原料。
地震过后,新教学楼全面垮塌。单是这一个学校,死亡就学生超过200名,其中9成的孩子们,都葬身在这个新教学楼里。新教学楼的垮塌是怎样的呢?我给大家举个例子。小时候大家应该都玩过搭积木,我在认真搭着积木,盖着几十层高的大楼的时候,我的玩伴总会恶作剧,拍拍桌子,本来摇摇欲坠的积木大楼,就刹那间粉末状全部垮塌。
新教学楼的垮塌,就是跟搭积木一样。可是,目前的学校修建,中间会是钢筋水泥浇筑,如果要垮塌,也应该是在钢筋的支撑下,呈现一块、一块的倾斜式垮塌,怎么会整个摔得粉碎呢?
这个问题,直到3天后才得到答案。
3天后的深夜,吃完宵夜,我在中学旁边,和当地的朋友闲逛聊天。那时候的映秀,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大家都没什么心情休闲的散步,除了我这种外人。突然,我看见一群人摸进垮塌的教学楼里,我的朋友认识当中的一个人,问,老王,你们又去挖钢筋?
那个叫老王的中年汉子说,对,据说下礼拜香港的记者要来,我跟其他几个家长商量了下,准备给他们留点证据。
香港记者、证据、家长……我的好奇心驱使,就拉着朋友和他们一块去了。
到了垮塌的新教学楼跟前,几个家长掏出锯木板的小钢锯,开始找裸露在外面的钢筋水泥墩,然后开始锯。钢锯能这么容易把钢筋锯断?我还在疑惑的时候,钢筋居然很快就被锯断了。然后几个家长一人抱着一块,开始陆陆续续往回撤。
我拿起那钢筋看,细细的灰黑色,手使劲都可以扭曲。
钢筋怎么会这样?我虽然对建筑不那么了解,但凭我的直觉,我觉得有问题。我于是问老王。老王说,这新教学楼当年是集资建的,每个学生都交了钱。当时他的大女儿在学校读书,他捐了180块。而且学校还要他们签“自愿建校”的协议。
我朋友在旁边说:有这样的钢筋修学校,地震来了,能不垮得一塌糊涂?
老王黯然地说:“如果钢筋没问题,楼垮了,在钢筋柱子旁边的孩子们至少不会有什么太大危险,娃娃们还能多活几个;现在你看看,整个楼全烂成一锅粥了,娃娃们怎么可能活下来……
回去的时候,经过旁边的老教学楼,我看着这十年前就被宣判成危楼的建筑物。在地震里,它的墙体有了裂缝,但却屹然不倒。
里面的化肥,都保存得好好的,没有损失。
2 孩子们
随后我跟着父亲离开映秀,去了其他几个灾区。我发现情况远远不是我所想的那样。大部分学校的教学楼都有着明显的建筑质量问题,而偏偏地震发生在下午2点半左右,那时候孩子们都在学校上课,在这种空心钢筋的教学楼里,孩子们的死伤到了一个异常高的程度。
汶川一带的计划生育工作做得不错,大部分家庭都是独生子女,包括一些农村家庭。在这当中,有点远见的父母,自己在外打工,但一定会让孩子上学,而且要送到镇上好一点的学校去念书。但这些父母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会死在学校里。
其中有一个叫阿铁的父亲,他老来得子,40岁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50多岁仍在外打工,交了昂贵的择校费,让自己的孩子读当地最好的学校。而他的弟弟的小孩则被带出去打工。地震后,他的孩子死在了学校里,阿铁一个礼拜,头发全白。我见着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只是倚在门前抽着水烟,反复地念叨,不去读书就没事了,不去读书就没事了。
村子里,一块麦田被开垦干净,田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新起的坟堆。我看着上面的名字和照片,绝大部分都是孩子,生于1995年和2000年之间。卒于……写的不是5月12日。而是3月,4月,有的甚至被铲走了忌日。
我问当地的一个村干部,为什么要这么做?村干部说,上面的领导说。如果都写5月12日,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普普通通的忌日,会被什么样的人利用?
村干部说,你要站在大局出发,本来这些坟堆修在一起就够碍眼的了,如果再被那些国外的反动媒体添油加醋的报道,这会造成多么不良的影响……
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我至今搞不明白。
我只是觉得这些孩子很可怜。生的时候,他们没有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下读书;死了,连自己离开人世的日期,都不能堂堂正正的写出来。
3 父母们
很多孩子们的父母,都和上面的阿铁一样,沉默不语。中国的农民,大多如是。
但也有不信邪的。
我认识了一个被当地村干部称为“搞鬼”的刺头,志军。
志军本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爱党爱国,只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后来有了改革开放,地被转租承包,他单靠种地,已经维持不了一家大小的开销,有一年小旱,粮食歉收,但上头硬是把他家的口粮拿去充数,他靠种土豆,才保证了一家不遭肚饿。——这故事,好像发生在旧社会,但又的的确确是我们这个焕然一新的新国家里发生的故事。
那年志军一家吃了好几个月的土豆。
再后来,志军经过镇政府牵线,买了一种据说可以让种的玉米的颗粒变得又大又饱满的新种子,XXX-3号。销售种子的公司信誓旦旦的说这种子配合我们公司的化肥,效果更佳。
志军和村里的其他人一起都贷款买了玉米和化肥。结果,这玉米种了几个月,志军发现玉米穗有问题,问销售公司,公司说新品种就这样。
到了丰收季节,玉米全是小、残,玉米颗粒更是褐黑色的残渣。再找那个销售公司,已经人去楼空。
志军带人去找镇政府说理,镇政府说我们只负责招商,牵线搭桥,出现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很心痛啊,但是没有办法。
贷款买种子、买化肥的信用社很快来催帐了。这时候,上头摊派下来的税收和口粮也得上缴了。
走投无路,志军开始去市里维权。
在市政府闹了几次,市长接待了他,说会好好处理的。让他回家等消息。
回家之后,等了几个月也没什么消息。志军决定再去市里。这次他在汽车站,就被几个人拖上了回镇长的大巴。
一顿威胁恐吓之后,志军只好认命。
六年过去。这次,志军的孩子永远的离开了他。
志军这次又决定上访。
他听说隔壁村子的人组织去绵竹市里“散步”,因此决定加入散步大潮。
这次绵竹散步的人有近千人,绝大部分都是死亡学生的家长。他们的诉求只有一点,彻查孩子们的死亡真相,搞清楚学校修建过程里有没有豆腐渣过程,希望政府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待。
这次散步动静非常大,许多家外媒都得知了消息,全程报道。也正因为有数十家外媒在现场,沿途负责散步安全的“武装保安”们都非常配合他们,并没有强制让他们停止。
更让大家想不到的是,当时的绵竹市委书记,居然当场给他们下跪,说希望他们相信政府,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希望大家先回家,不要打扰政府的抢险救灾工作。
青天大老爷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在场许多人都被感动了,最后大部分人听了市委书记的话,坐上了他们安排的、回家的班车,散步不了了之。
志军回家等着消息,三天后,来了一拨凶神恶煞的人。
进门之后,这拨人见着东西就砸,将志军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末了,带头的人恶狠狠的对志军说,再敢去市里闹事,下次砸的,就不是你家的东西了。
几个礼拜后,村干部拿着5万块现金来,说,这是政府对你们实行的人道救助。你们的孩子死是天灾,不是人祸,政府还能给你们这么多钱,你们应该知足。
志军说这钱我怎么能要,我的娃娃难道就值这点钱?
村干部说,你可以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一分钱都没有了。
志军说,没有就没有吧,我要为我的娃娃讨个说法。
村干部说,好啊,你讨说法?你又要去市里?
志军说,对。书记答应过我们,给我们一个说法。
村干部说,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说法。
后面蹿出几个人,给志军戴上手铐,抓进停在村口的面包车里。
面包车把志军带到一个暗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
一顿拳打脚踢。
完事了,几个身着制服的人说,我们要调查你三年前和你们村子里XXX的打架斗殴事件。
志军都快想不起这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才记起,那是三年前,跟村子里的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架,踢了几脚。
制服说,这件事可大可小,你将对方打成轻伤,我们是可以把你关进去呆几年的。
制服又说,当然,你如果不去闹事,我们可以酌情处理。
制服再说,这是个保证书,你按个手印。只要你保证不去上访,我可以代表党,对你进行宽大处理。
志军按了手印。
志军的父亲因为接受不了孙子的骤然离世,突发脑溢血。志军被抄家,人也被不知道抓到哪去之后,志军的母亲中风瘫痪,在医院呆了2个月,死去。
志军的妻子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里,精神开始出现问题,在志军父母先后离世之后,病情更加严重。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被志军捆在椅子上,志军一口一口的,拿勺子喂饭给她吃。
看到这一切,听到志军说着他的经历,我浑身冰冷。
志军读过几年书。送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志军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从他生下来那天起,我就知道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恨我当年没好好读书,所以我拼了命的赚钱,也要让他好好的读书。现在他人没了。我断了对生活的一切希望。
跟着,我父母也没了。
我现在活下去的一切动力,就是照顾好我老婆。
如果有一天我老婆也走了,我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会让他们给我一个说法的。
志军面无表情说这段话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4 好人们
地震后,有不少民间的志愿团体加入抢险救灾的工作。
这其中,还有一些人,在整理着遇难学生的名单。
他们做这件事的原因只有一个:想让这些孩子,死得有名有姓。
这当中,成都人老三最为积极。
他是一个民间的环保志愿者,曾经为保护大熊猫而奔走呼吁,更担任了四川省绿色江河环境保护促进会的副秘书长。后来,他关于大熊猫的提案更被列入四川省人大的立法计划。
他被大家亲切的称为“四川好人”。
在地震之后,他开始和北京的一位著名艺术家,还有一些一直致力于民间慈善行为的组织一起,用各自的方式搜集、整理遇难学生的资料。
他们采取了一个非常原始、非常“笨”的方法: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询问每家每户,确定孩子们所就读的学校、所就读的班级。
然后,再结合可以查询到的、公开了的学校的班级学生资料,进行逐一对比、筛选。
有人一定会问:为什么不直接找当地教育局拿?
当然不行。因为教育局说,这是国家机密。
老三和他的志愿者们,挨个村子搜集整理着这份资料。这是一道大多数人不愿提及的伤疤,所以老三他们,非常小心翼翼的,做着这件事情。
几个月后,老三起草了《512学生档案》的倡议书,呼吁社会各界力量一起,对地震里遇难学生校舍的工程质量问题进行调查。
老三在倡议书里写道,他希望最终能集结大家的力量,确认每一个班级、每一所学校、每一个乡镇、每一个县市、每一个地区遇难学生的真实数据。
一个月后,老三被秘密逮捕。
两个月后,四川省教育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发布会上,教育厅发言人宣布:经过一年时间的调查,没有发现地震里有任何一起是因为校舍质量问题,而导致学生死亡的事件。
在拘禁一年后,老三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有期徒刑5年。
如今,老三尚在狱中。
(2016年5/12注:2014年3月27日,老三刑满释放)
5 不被忘却的
四年过去了。
孩子们已经离开了我们四年。
为什么他们的名字是国家机密,这一点,只有国家才知道。
上头希望他们被忘却。
上头希望记住的,是多难兴邦,是众志成城的抢险救灾,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上头让我们仰望星空。
而我抬起头,看见的,是黎明前,无尽的黑暗。
希望那道曙光,可以早一些划破黑夜长空。
有些事,永远也不应该被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