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駁陳寅恪《李白西域胡人》說
以上根據李白的自述和口授,他確是出生在中央亞細亞伊塞克湖西北的碎葉城。但關於他的先人之所以移居到碎葉的經過,在三十五年前,陳寅恪發表過《李太白氏族之疑問》一文(《清華學報》十卷一期,一九三五年),認為是完全出於「依託」,也就是說李白扯了一個彌天大謊。是否這樣,值得加以檢核。
陳氏根據《新唐書・地理志》,看到在「安西大都護府」下有「碎葉城」,而在「焉耆都督府」下又有「碎葉城」,他把兩者完全合而為一了。他也看到「條支都督府,領州九」,隸屬於安西都護府。因此他便十分含混地得出一個結論:
「碎葉條支在唐太宗貞觀十八年即西曆六四四年平焉耆,高宗顯慶二年即西曆六五七年平賀魯,始可成為竄謫罪人之地。若太白先人於楊隋未世即軍謫妍斯之遠地,斷非當日情勢所能有之事實。其為依託,不待詳辦。」
這是顯然把中亞碎葉誤認為了焉耆碎葉。焉耆碎葉築於高宗調露元年(六七九),不僅太宗貞觀十八年(六四四〉平焉耆時還沒有,即高宗顯慶二年(六五七)平賀魯時也還沒有。陳氏對於條支的地望,也置而未論。前提非常含混,而結論卻十分武斷。陳氏認為「不待詳辨」,其實是很值得加以「詳辨」的。請把上述李白的自述和口授的三種文字排比在下邊吧。
一、「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咸秦」即碎葉之訛)
二、「中葉非罪,謫居條支。」
三、「隋末多難,一房被竄於碎葉。」
細閱前二種文宇,並無因罪竄謫之意,所說的都是被某種社會環境所迫,自行流亡,出奔異地。第三種晚出,加上了一個「被」字,顯然是出於誤會。其實,古時凡由漢民族居地移住外域,便說為竄謫或降居。如《國語・周語》「不窋⋯⋯自竄於戎狄之間」,便是絕好的證據。《史記・五帝本紀》言「青陽降居江水」,「昌意降居若水」,所謂「降居」也就是謫居。中央亞細亞在隋末即使尚末內附(其實在漢代,康居、月氏等地早已和漢室相通了),商旅往來有「絲綢之路」暢通,李白的先人要移居碎葉,有何不可能?而且在唐代也並不曾把伊犁附近作為「竄謫罪人之地」,唐代的竄謫之地主要是嶺南或者貴州、四川,把伊犁作為竄謫地是清朝的事。陳氏不加深考,以訛傳訛,肯定為因罪竄謫,他的疏忽和武斷,真是驚人。
但疏忽和武斷的驚人處尚不僅這一點。陳寅恪認為當時西域和內地毫無關係,因而把西域和中國對立,他不相信李白先人西遷,「隱易姓名」,入蜀後改還原姓的說法,肯定「太白入中國後方改姓李」,於是進一步作出極其奇異的判斷,說李白不是漢人,而是「西域胡人」。
「夫以一元非漢姓之家,忽來從西域,自稱其先世於隋末由中國謫居於西突既舊疆之內,實為一必不可能之事。則其人之本為西域胡人,絕無疑義矣。」
毫無確鑿的證據,而卻斷定得非常堅決。這驚人的程度,可算又進了一大步。當然,在南北朝和隋唐時代,有不少的西域胡商或傳教者來內地活動,內地也有不少商人流入西域。陳氏為了證成其說,他舉出了三兩個例子,表明「六朝隋唐時代蜀漢亦為西胡行賈區域」。但這和李白的先人或李白自己之必為「西域胡人」,有何邏輯上的必然性呢?
我們首先要問: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入蜀時年已五歲,何以這位「胡兒」能夠那樣迅速而深入地便掌握了漢族的文化?他自己曾說:「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上安州裴長史書》),又說:「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這些難道都是在虛誇或扯謊?事實上李白對於中國的歷史和儒、釋、道三家的典籍都有廣泛而深入的涉歷。他的詩歌富於創造性,但和周代的風騷、漢魏的樂府也有極其親近的血統上的淵源。
單就李白所遺留下來的幾篇古賦來說吧。例如,在開元八年二十歲時所作的《大獵賦》,有些辭句在氣魄上很足以令人佩服,試舉數句加下:
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 ;
崑崙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
河漢為之卻流,川岳為之生風;
羽旄揚兮九天絳,獵火燃兮千山紅。
詩情韻調的清新激越,的確是超過了漢代的司馬相如,更遠遠超過了同時代人杜甫所自鳴得意的 《三大禮賦》。請問:一位「胡商」的兒子,在短短的期間,何以便能夠在文化上有這樣的成就?要說是「天才」吧,那只是詭辦,在這裏是無法說通的。
在封建時代,一般說來,種族意識是很強烈的。無論是大民族主義或地方民族主義,都十分尖銳地對立着,往往釀成大規模的流血鬥爭。開元天寶年間執掌兵權的將領多是胡人,如安祿山是混血胡人,史思明是突厥人,哥舒翰也是西突厥別系突騎施族人。安、史之所以叛亂,哥舒之所以降敵,看來也是有種族意識在作怪。李白如果是「西域胡人」,論理對於胡族應該有一定的感情。但他在詩文中所表現的情趣卻恰恰相反。
安祿山這個混血胡人,李白在供奉翰林時,和他有過接觸;天寶十一年還到過他的勢力範圍的核心地帶 — — 幽州。但是,李白卻沒有向他攀援,在游幽州時只感覺着他的反勢己成,從而呼天痛哭。安祿山既經叛變之後,李白則屢次想掃蕩胡塵,他之從永王東巡,目的是在「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第二首)。到他將死的前一年,上元二年(七六一),李光弼出師東征,意在鏟除安史的殘餘勢力,李白以六十一歲的高齡還踴躍去從軍,因病半途而還,有詩紀其事。這表明李白對於安史等人是沒有絲毫同情的。
哥舒翰這個突騎施族人,李白也同樣看不起他。當他以幾萬人的犧牲,奪回了吐番以幾百人所控守着的石堡城時,封官拜爵,威名赫赫,高適在做著他的幕僚,杜甫求為幕僚而不可得,而李白卻把他和鬥雞之徒並舉:
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
坐令鳧息吹虹霓;
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這顯然沒有把哥舒翰看在眼裏。但詩集中別有《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一首,卻盛稱哥舒翰的英勇,說他遠遠超過了衛青和白起,與《寒夜獨酌有懷》中的情趣全相抵觸。詩只七言八句,有「述德」而無「陳情」,可見詩非全豹。又稱哥舒為「大夫」,足證詩當作於天寶八年以後。(哥舒翰以天宗八載加御史大大,見《唐書・哥舒翰傳》。)但在天寶八年以後,他們兩人決沒有相遇的可能,而詩中也看不出有托人轉達的痕跡。因此,說者多以為這詩不是李白所作。我同意這種看法,故在這裏特為引述。
關於胡人的像貌,李白在詩中有比較詳細的描繪,而目還有所品評。請讀他的樂府《上雲樂》吧,這是根據梁代周捨的原辭而發展了的。它抓著了老胡文康的特徵 — — 碧眼、金髮,濃眉、高鼻,雖然沒有說到鬍子,但一讀即可知其為胡人。
金天之西,白日所沒,
康老、胡雛,生彼月窟;
巉岩容儀,戍削風骨,
碧玉炅炅雙目瞳,黃金拳拳兩鬢紅;
華蓋垂下睫,嵩岳臨上唇。
不睹詭譎貌,蘭知造化神?
這是原詩的第一節,不僅畫出了老胡,也畫出了小胡(「胡雛」)。正因為兼畫了老小二胡,所以沒有說到鬍子,但所繪胡人的面貌是活現着的,並沒有缺少甚麼。「碧玉炅炅(炯炯)雙目瞳」形容眼色深藍而有神;「黃金拳拳兩鬢紅」形容髮色金黃而鬈曲。「華蓋」形容眉骨的穹隆,「嵩岳」 形容鼻梁的高聳、用字並不多,的確抓著了胡人容貌的特徵,比之周捨的原辭:「青眼眢眢,白髮長長,蛾眉臨髭,高鼻垂口」,真可以說是點石成金了。周捨雖然說到「髭」,但卻毫無效用。
還有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詩既活畫出胡人的面貌,而他對於這種面貌的品評卻是「詭譎」二字,說它怪得出奇!如果李白是「西域胡人」,他正應該把這種面容看作正常,或者不那麼奇怪。然而不然,這就恰恰從反面來證明:李白肯定是漢人,而決不是「西域胡入」了。
因此,我行可以斷言:陳寅恪關於李白「本為西域胡人」的說法,是毫無根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