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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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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與阿深

大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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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阿金和阿深這兩個人,我說不好。我的內心裡時常恐懼著,怕是由於自己未遵醫囑嗑多了藥,才分裂出了這兩個人格出來。每天我幻想著他們與自己的交談和勉勵,從而留給自己一個尚不去死的餘裕。孤獨這塊餅乾太大了,饒是味道可口,我一個人卻怎麼也吞不下去。何妨稍稍麻醉下自己,假裝還有兩個人肯陪我一起吃的話,似乎會感覺好一點罷。


壹,關於阿金的事


忘記是什麼時候,我回到房間,呆立在自己的書桌前。連續數日,這裡天氣的迷幻莫測使人神傷。因為雲霧繚繞見不到冬日陽光的關係,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分不清清晨或午後。

書桌上的一版白色的藥片還剩下三粒。

早上出門前我有吃過她們嗎?我說不好,我記不得了。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費什麼腦筋,我伸手把一位溫柔的白色天使放進嘴巴裡。

吞嚥她的時候,有人在敲門。

這無疑是一種暗號。

一定是那位女孩子了。我想,早上在油畫教室裡時她便險些按捺不住,想要親吻我了。

「你…哈哈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哈哈...你啊…」

六尺六寸的快遞員Z站在我的門前,邊說話邊不停抽著鼻子。

還在體育學院的時候Z衝擊冠軍,摔斷了脖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不過持平論之,我很可能是記錯了)。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現在他講話的時候總喜歡歪著腦袋。

「哈哈哈哈哈哈…你有…哈哈哈哈哈…有..哈哈哈…」Z一直沒有打理過的頭髮與我的頭髮一樣長,它們垂在他的臉前,遮住了Z或許正在流著口水的嘴巴。

我的門前有兩位基督耶穌在說話。

「你有…哈哈哈哈哈…快…哈哈哈…快…快…快件…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一個署著「金子」名字的小包裹。Z用大手把它遞給我。

一如往常,包裹外面用舊舊的朝日新聞報糊了好幾層。

阿金跟我像互相寫信一樣使用快遞。業已絕版、頗能值些錢的整套成人漫畫。王力古漢語字典。無法播放的黑膠唱片。鐵製風鈴。澀澤龍彥和瑪格麗特·尤瑟納的中古書。破破爛爛的盜版碟片。樓下烤鴨店的招牌烤鴨。

十二月份阿金寄給我幾罐Sapporo啤酒,上面貼了小紙片:「過年了。」禮尚往來,我只好在烤鴨的真空包裝袋上貼上一張寫著「如君所言。」的小紙條。

當著Z的面,我像個繼父把朝日新聞撕開。晚飯的時候,我喜歡邊喝啤酒邊仔細地把撕碎的報紙在桌子上拼好,以便找到日本職棒的版面瞄上幾眼。

「哈哈哈哈哈哈哈…已…已…已經…哈哈哈哈…」早就知道盒子裡裝著什麼東西的Z像是拼命想嘲笑我一番似的,哼哼唧唧地靠過身來。

「爛…哈哈哈哈哈哈哈…爛…爛…哈哈哈哈哈…爛…爛掉…哈哈哈哈哈哈..爛掉了…啊哈哈哈…」

金先生這回寄來的朝日新聞裡面藏著一台破舊的Konica C35相機。兩卷過期了10年的黑白膠片。還有一個鑄鐵的天狗模樣的鎮紙。

鎮紙似乎是想送給我的女兒,上面貼了一張寫著「予令嬡」的小紙片。

女兒出生實際上是10年之後的事情了,阿金這時還不知道。怪不得他。

「這個白痴。」我把阿金寄來的相機拿在手裡摩挲著,「我不是有一台那麼昂貴的相機嘛,又寄來這個小東西。」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Z搖著自己碩大的腦袋,我很怕他會不小心碰到我的門框,對門造成傷害。

「你…你…你…你你…你哪…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抿上嘴唇對Z微笑,想要使用優雅的微表情告誡他不要這麼激動也好。我並沒有多餘的錢拿來修門。

「你哪…哪…哪…哈哈哈哈哈哈…哪哪…哪…哪…哪有..哈哈哈哈哈哈哈…」Z的口水流下來滴在他的衣服上,「哪有什麼…什麼…哈哈哈哈哈..什麼昂….昂…昂…昂…」

「昂?」

「昂…昂…昂…昂昂…昂貴…貴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Z因為堅持服用興奮藥物而腐壞的嗓音在我的腦顱中環繞著,「貴…貴的…相…相…相…相…相相…相機…哈哈哈哈哈哈哈…」

「做…做…做…做…做做做做做…」

書桌上沒有我那昂貴的相機。冰箱和洗碗機裡也沒有。

上次醫生告訴我要注意…注意什麼來著?

書桌上一版白色的藥片還剩下兩粒。回來之後我有吃過她們嗎?她們兩個圓潤白皙,看上去很可愛的樣子。

「做…做夢。」



貳,關於阿深的事


說起來,究竟是哪一年的什麼季節我記不清了。似乎就是西歷2020年的冬天罷,我到了南京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除了晴天午後三刻搭配400感光度底片使用的幾組曝光參數,我的腦袋裡能記得的事情越來越少了。這種持續飛行的體驗彷彿是這顆藍星將我獨自一人甩到了另一個維度裡。世人將作何感想呢,對此我總自我感覺甚好——每天我都在一些維度之間穿行。

阿深告訴我,她考上了南大哲學系夜間部,直言何妨在我還沒啟程去念研究所之前一起喝喝酒。

「酒在家裡不是也能喝嘛…」

不知道為什麼,接收到阿深的提案電波之後,我的腦袋裡陡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我跟阿深像互相寫信一樣使用即時通訊軟體。不用顏文字,一次回复可能有五千字。這都是,我想,那塊餅乾造成的。怪不得我們。

我乘坐亞音速列車穿越冬季的平原,四處冒著煙的丘陵和山地。

只有穿過冬天的平原,四處冒著煙的丘陵和山地,一個人才能到達南京。南京隱藏在膚淺的背後,非常之深。

按著阿深留下的寫有地址的小紙片,我尋到一處破舊的紅磚房子。

玄武區?鼓樓區?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區。南京太大了,這是我第一次到首都來。

在路邊等號志,我因為自己的小地方出身而渾身發起抖來。我拿出之前放在口袋裡備好的英文對話小手冊攥在手裡,打算如果非要開口的話就說英文,以隱藏自己卑劣的出身。

這是我第一次到宇宙的中心來。

在一間向陽的小房間裡阿深跟我喝酒。為祝福自己的學業順遂起見,她一個人對著鏡子把頭髮剃光了。我的妹妹現在是端著波本威士忌的比丘尼。

玻璃杯裡的酒我覺得味道像是水,但我什麼也沒有說。我的舌頭還能不能品嚐出酒的味道,我自己也說不好。

房間裡的三面牆堆著昂貴的精裝書。為了防止地球引力損害書脊裡的內襯,大部分的書都平著疊放在架子上。我站起身用手摸它們,眼淚不能自已地掉在地板上。我的顱壓很高,非常需要哭泣。

阿深什麼都知道,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從小時候起她就是這樣。想表達愛意的時候,她就說不出話。

「推開窗戶…」我不敢回頭。無論妹妹臉上是什麼表情,我都沒有膽量看過去。

「推開就可以看到南大的校園了…你在信上不是這麼說的嗎?」

「唔嗯…」

妹妹發出懶貓一樣的聲音。她突然切換成了一種只有我才能聽得懂的晦澀的語言。

暑假在便利店打工的間隙,妹妹創造了這種語言。

「推開是看得到沒錯。可是推開也有不好的地方就對了。」

「推開窗戶…也不行嗎?」

我轉過身去,妹妹雖然還在沖我笑著,卻像怎麼也忍不住似的流起淚來。

隔壁傳來抽水馬桶的響聲,講不出話的我害怕極了。

小地方出身的雙腿沒出息地發起抖來,我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信上面…信上面不是說了不發脾氣的嗎…」無法忍受妹妹閃著淚光的眼睛,我感到又氣又惱。妹妹是我所知道的最聰明的人。

「你沒有按時吃藥對不對…?」

「你沒有聽我的話。」我垂著腦袋,悔恨著自己的孟浪,宇宙中心的巨大引力使我愈加厭惡起自己卑劣的存在。

「你沒有聽我的話。從小時候就是這樣了。」

家人死去以後,因為妹妹的關係,我沒辦法一個人躲進房間裡哭泣。

妹妹長大了,和小時候一樣,我只要擁抱著她,她就會馬上昏死過去。

我不敢看妹妹流著淚的眼睛。我氣得發抖。

都是她不好。

……

我一口氣跑了很遠。

我已經很久不跑步了,每每想要跑步的時候我就喝酒。

我的臉色恐怕不會很好看,我喘著粗氣在乾淨的柏油路上爬。不遠處有一個因為道路塌陷形成的小水坑,我突然很想過去看看自己狼狽的樣子。

「哎呦,小哥!」白頭髮的阿婆在背後唤我,「這都是沒有意義的嘛!啊總是…啊從哪裡來啊?」

「我妹妹…」我用手支起身子,「您能救救我的妹妹嗎?她總是不聽話…」

我的眼淚掉在柏油路上。

「這都是沒有意義的嘛!」白髮阿婆伏下身子盯著我的眼睛,「這都是沒有意義的嘛……啊從那邊的紅房子跑來啊?」

「啊…是只要推開窗子,就會看到南大校園的地方。」想到妹妹在信上的話,我不禁掛著眼淚傻笑起來。

「哎呦,九幾年的事情啦!」白髮的阿婆手舞足蹈起來,「九幾年的時候,南大是在窗子後面的嘛!二十多年了呀!哈哈哈哈哈…」

「沒有意義的嘛!」阿婆突然用變了顏色的眸子惡狠狠地盯著我,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二十年,早就搬光啦!」

我講不出話。我很想念妹妹的臉。

因為妹妹的關係,我已被卡住,無法繼續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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