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大台:戰術優勢,戰略劣勢?

Comet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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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 7月28日讀到潔平那篇《49天,香港反送中運動如何來到臨界點?》當天,我寫在個人臉書頁面上的讀後感。過了兩週,又有了新發展,例如可能又要多關注無大台現象下的 agent provocateur 等 delegitimation strategies的問題。放在這裡,希望能夠作為思考下一階段怎麼走的參考:



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特色是「去中心化」,又叫做「無大台」。按照犯罪學的詞彙叫做 network-centric 型態:組織型態不是縱向的金字塔,而是多個節點 (node) 互相連結組成的橫向網絡。


從恐怖主義研究的角度來看,Network-centric 的網路式組織型態是一種好事,具有分散風險之效。每一個小群體 (cell) 掌控的資訊和人力都有限,所以不會因為一個點被警方攻破而導致整個組織被一網打盡。


由於恐怖主義組織基本上都是小團體,理念同質性高,所以其組織的鬆散性並不妨礙它們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和退場策略 (exit strategy),他們都知道要贏得多大的妥協他們才願意退場。此類組織適合使用 network-centric 型態。


但是香港反送中運動完全不是小團體,而是準全民運動,恐怕未必適合長期使用此組織型態。由於「水至清則無魚」,按照統一戰線邏輯,要取得絕大多數人認同 (buy-in) 的訴求,必然得是:

1) 或著精誠團結抵禦外侮的 Hobbesian 安全性訴求 (台灣選舉把這稱為「亡國感」。)

2) 或著被稀釋到面目模糊,使得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心證地把它想像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由於支持港獨者依然是少數,無法明確選擇訴求 1,而且實際上,大陸民眾也是部分反送中者爭取的統戰對象之一,這從反送中運動者往廣東發載著宣傳品的氣球,以及使用不少簡體字的看板可以看得出。(雖然這並不妨礙不少運動人士抱持「亡港感」。)


所以香港反送中運動只能夠選擇訴求 2,於是現在除了完全撤回反送中條例之外,其他到底有什麼訴求,恐怕各唱各的調,沒有人可以說得清。因為把訴求陳述地越清楚,反對者就會越多,即便同意你八九分的人,只要讓他抓到一個小歧異,可能就會因此不願和你為伍 (研究內戰和族群戰爭的學者們有一些引用佛洛伊德,把這種現象叫做 Narcissism of small difference -- 這也是為什麼在台灣,淺綠和深綠,以及淺藍和深藍,鬥得恐怕比藍綠之間還兇)。


一方面,訴求的模糊性製造了彈性空間,讓不同派別人士主動加碼,企圖將運動的議題拉向自己希望的方向。而反送中運動既然和港府相比已經是絕對弱勢,為了保存實力亦強調絕不和勇武派作切割 (所謂「不割席、不篤灰、不指責」)。因此可以預期後續還會有更多的激進派嘗試。


二方面,訴求既然稀釋模糊,組織上又「無大台」,也就沒有人可以做代表一錘定音,無法建立共識,例如在香港政府讓步多少分後,他們就可以退場,有多少訴求是現在一定馬上要達成的,又有哪些是只要現在能夠起個頭就可以接受,豐收期可以留待以後。


既然無人有足夠的代表性可以和港府進行談判,又不可能期待港府自己主動繳械主動讓步,於是僵局自然持續。


這裡構成了談判賽局上的承諾可信度問題 (credibility gap):按照港府的角度,運動的談判代表相當於是擔保人,沒有談判對象也就等於沒有人可以擔保一旦港府主動讓步反送中運動就會真的落幕,相反的港府會擔心一旦讓步,會被理解為示弱,抗議者可能會得朧望蜀,要求更多讓步 (我們把這種風險稱為 First mover disadvantage)。如此情況下,可想而知港府不易主動做出讓步,寧願以拖待變。


總的來說,在戰術層次,反送中運動「無大台」和「去中心化」的結構,雖然模糊訴求最大化了社會支持,’be water’ 的來去無形的彈性透過降低運動成本,也延續了運動的長期續航力,但是在戰略層次,卻也帶來了戰略目標不明,沒有落幕機制 (exit strategy) 的弱點。


既然沒有落幕機制,可以想像三種常見的可能結果:

一、Elite fragmentation: 統治菁英若是內部分裂,或有鴿派可以引用街頭運動的外援得勢,並做出讓步作為後謝。

二、Enforcement: 統治菁英相對團結,最後以武力鎮壓清場。

三、Attrition: 統治菁英相對團結,街頭運動者從事抗爭的成本高於政府菁英的成本,消耗戰延宕日久之後,街頭運動者不堪重負,在發生重大外因 (例如天災) 或著選舉將至的情況下宣布轉型、逐步消逝。


想來運動人士期望的是一,港府期待的是三,而我們最擔心的則是二。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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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et SEclecticist. 國內思維接近社會自由主義,國際思維接近結構現實主義。兩者有時整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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