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尽头(二)
我想这个故事要讲述的内容并不总是被期待的,但我不是故事的奴隶。
我有时会怀疑几个月前我是否在南半球真的遇见过那么一个人,还是我的幻想。除了一个并不准确的邮箱号,还有一部根本找不到踪迹的书,那次相遇没有任何证据。我在北京寒冷的夜里辗转反侧,第二天饭桌上我的上级大谈着她歧视同性恋的言论,那是一个刚生过孩子的理工科女人。现实的低级更让那段过去的经历显得虚假。
我从没对谁讲起,但那时已预料到未来有一天我会用文字叙述它。
我为一个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写了数十封信,这些信件记叙了我童年的生活,我对家庭关系的困惑,我在中国社会作为孩子和作为成年人的矛盾与挣扎、我对未来职业飘忽不定的想法、还有我遇到的一个个男人。我那时对于哲学、政治以及它们与自身生活的联系思考得还太过有限,所以只是以一种个体经验的方式描述世界。
有时我会想象某一天突然收到她的邮件,那会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呢,我想可能她会像我一样先确认一下收件人的身份是否正确,然后像大多数人一样寒暄问候。
但我们之间会陷入像所有不太熟的人之间的对话那种尴尬吗。
她的邮件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对我叙述的状态就好像我写的那十多封信,那时的她比我对生活的抽象程度更高,但我们都在彼此面前迫不及待、自然而然地摊开了自己的人生。或许我们都太孤独了,或许我们都有无处安放的倾诉欲,或许我们都明白大部分的倾诉都是徒劳无用的,也明白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倾诉欲。
水至清则无鱼。至清,我后来发现这个人和她的名字一样孤独纯粹。
湖泊是不是好,不是由其中鱼的数量来衡量,清澈是为了清澈本身,不是为了容纳他者。这句本来用于表达人不要追求至纯从而不合群的儒家思想,在她的名字中被作出了全新的解释。我们始终追求至真至纯。
我想这可能是她自己起的,毕竟这不是她的法律名字。一个大部分生命都在中国以外的国家和地区度过的人,她的中文语言能力却比多数在中国的人要好。这也说明了其实大部分母语者的词汇使用量十分有限,很多描述当下心情时更恰当的词汇,尽管人们认识,但并不会想起它们,不会在创造自己的句子时主动运用它们。
你可以这么叫我,她写道,没别人叫我的中文名。
那你可以叫我Cloudy,这是我新的英文名。我在下一封邮件里这样写道。
这是我新起的一个英文名,严格地说,它不是一个人名,我起名时想到这个词是因为我在回国后的很长时间喜欢阴天,阴天让我联想到在那个城市大部分的回忆,也总让我联想到她在我手臂写下邮箱号码那一天的记忆。晴天我们去图书馆避暑,阴天我们去咖啡馆聊天。我不确定这样的相遇是否在未来还会发生。
那一天的记忆让我分不清生活中到底什么是偶然,什么是必然。我们是偶然遇见的吗,我是偶然决定回国的吗。疫情是偶然的吗,政权是偶然的吗,战争是偶然的吗。每件事不管如何发生、是否发生,都可以被合理地解释,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都没人意外。
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矛盾所在,我创建了阴天相会,我写了很多文字展示给一些根本不需要读到它们的人看,这也导致有时我不得不为自己的观念和生活作出防御型的解释。我做这样的事完全是徒劳的,这没有为我带来经济收入,我不会因此变得更富有、更聪明,也不会变得更快乐。我用过很多社交媒体,我通过互联网认识了很多人。而清清从来不会这么做,她是一个主动选择不使用社交媒体的人。
在我们后来无数次对于意义的探讨中我们更加理解了彼此,或者说,我们更理解了在自己内心中共存的另一种看法。
我后来遇见过很多人,也改变过自己的观点,离开了很多人,疏远、不再联系。但我和清清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总是以行为对自我内心做出解释。
我和很多人失去联系的原因都是谈到她们自己。当我们谈论别人的事情的时候,很容易同仇敌忾、达成一致,我们一致认为某种行为是愚蠢的、某种观念是粗暴的。当我们谈到我的时候,我从来不会回避。我自信我总是在信息范围内作出了和最新思想一致的选择,比如反孝、离开男人,和求知的方式,所以这也没有问题。可是一旦谈到她们自己的生活,她们不愿承认不愿面对自己在诸多人生选择中选择了怯懦的那一种,违背了我们曾达成共识的理念,甚至不愿意在谈起这件事的此刻作出改变,理论懂得再多,仍然屈服于无形的教育与文化。她们会说一万种理由来解释自己如何身处其他人没有的特殊处境,她的男人是特别的,她的母亲是特别的,她的父亲是特别的,所有的特别导致的唯一结果就是她的委曲求全,以自我人生作为牺牲品。无奈,我真是很讨厌这个词,也许因为它在东亚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我拒绝无奈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的主动选择,而清清是因为,她不是在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无奈文化环境中长大的,就像白男白女一样,他们并不知道东亚之痛是什么。最后,我们共有的自私和自我意识让我们理解了彼此。
人们不愿意被谈论,大家习惯了被赞扬。不管是在私人场合被剖析,还是被放在社交媒体上剖析。我母亲因为憎恨我这么做,才提出和我断绝关系,她无法接受我在网络环境中暴露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她视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大于生命。
我有时候觉得社交媒体的作用总是被夸大了,这是为什么我过去会使用社交软件认识一些人。它们只是平台,只是工具,至于我们遭遇的事情、建立的关系、遭受的网暴和误解,只是对现实生活的呈现而已。网络上会有人因为只言片语声讨你,难道现实中就不会吗。难道我们中学时代在学校里说的话就没有被憎恨我们的人恶意解读和讽刺过吗。那些人完全不了解我们,就像网络上的人一样。在过去没有网络的时候,某个不允许被提及的年代(culture revo),很显然,那时候人们的话不也总是被误解吗。社会中的人性从来没有改变,社会解读人的思想总是简单粗暴的,社交媒体只是把它们呈现了出来。社交媒体是对文化的一种呈现,所以我们发表的每张照片,每张自拍,都可以证明我们生活在某个年代、那个年代对于自我外在呈现的文化习俗是什么。
在哪里都会被误解,所以我至今仍然在网络上记叙。坦白说我根本不在乎所有积极或消极的评论,因为无论如何,透过这些文字读者只能看到一些思想的碎片,而不是完整的背景。
而清清不是这样的,我记录,她享受销毁。她的艺术能力不仅限于写作,她喜欢看自己那些精心创作的照片、文字、画作、音乐消失在这个世界,不留痕迹。她的创作在完成后很快就会被她以各种方式焚毁。她尽量减少自己在世上留下的痕迹。我想这世界上也许很多天才艺术家都是像她这样的。她一般不会对人直接表现得傲慢,那是因为她把她的骄傲留在心底一个不可撼动的位置,她用自己的行为表明了,她认为不是所有人都配欣赏她的思想。
因为没有痕迹,所以每个认识她的人都只认为,她是一个沉迷于岁月静好的、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年轻人。而她从来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自我解释,或者显示自己的聪明,那些人对她而言根本不存在。
我们的想法都在对方心中存在,所以对我来说,尽管我在网络上发布内容,但我认为真的写得足够好的,我不会发出。我只是把其中一些发给清清,我们两人讨论、延伸,听她的见解。
我觉得你写得比我好,她说。你以后会写得更好。你比我适合写作,你的感受太强烈,你只是缺乏经验和训练,你应该去读PhD。
但我常常产生一种冲动,就是记录她销毁创作的瞬间。那一刻,这些美好的事物在世上只有我们能看见,只有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几乎是一种邪恶的快感。就像现在,当我写下她的创作有多么好却不能面世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得意的。也许有时候我可以复述一些她的话,以我的方式,在我的目的之下。
我回到中国之后遇到了一些男人,虽然各有各的特点,但其中一个还是更特殊些,因为我以他为原型创作了一部小说,发布在这个公众号。虽然这部小说早就被我摒弃了,当时的想法,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但值得一提的是,我那时认为他是一个和清清很像的人。
很多方面都,他们的身份,他们跨越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成长经历,以及这些经历塑造他们现实生活的方式,他们掌握的语言,说话的口吻,学习的知识… 甚至性别气质模糊的外形特征。
你明明知道他不是那样的。清清说。
我总是以更好的方式来理解别人,所以会觉得他可以突破他被预设的身份,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思想。我怎么能知道他被宏大叙事控制得那么彻底,就和简中任何一个底层男性一样,说实话,他们一样,没什么区别。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属于自我的魅力。我一开始不明白,我以为他会像你。
作为ABC,我们不一样的是,并没有在中国环境中的一个所有人拥有同样身份的集体中长大,在中国,尤其是你经历中的偏远地区,几乎不存在种族问题,尽管有很多问题其实是种族的变种;在一些非移民国家的西方国家,比如法国,大部分你的同学也仍然来自当地。像我们这样的ABC被散落在世界上不同的地区,在有的地区会遇到一些同类,数量无法与主流种族相比,因而文化也是分散的。有的地区会遇到来自其他国家的移民者,有些地区则只有自己。所以,我们并没有分享一种集体性格,我们的个性、思想并不统一,受到独特的自我、家庭等多方面的影响,而像你描述的这个男人,他受家庭影响太深,无论处在顶层还是底层,无法跳脱出自己的位置思考,都只是一个提线木偶。
清清是ABC,所以我们之间会有更多话语,因为她并不了解在中国社交媒体中常见的流行用语的渊源、也不完全明白中国同龄人在国外所表现出的一些行为,这让她在我的自我叙述和她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关联。
你为我展开了一幅真实的至关重要的图画,她说。在了解自我身份的过程中,我需要了解这片土地。
但是相反的是,我和男人之间那深到无法填补的沟壑,也同样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文化差异性。同样是ABC,他需要中国满足他的想象,需要中国以某种方式存在,而不是试图了解这个地方、这里的人。
我得知他成长的经历的时候,清清的脸在我面前浮现。他们身上倒是同样缺乏那种东亚特有的无奈气质。那是我欲望的开始,尽管曾经我对那男人的反复叙述,一万次地被其他男人解读为对上层阶级的谄媚和崇拜。我想要了解她。坦白说他和别人没有任何不同。
但我不曾告诉过她,为什么我在一开始就对这个无聊的人表现出了浓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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