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行腳(12):猴硐,貓的天堂、礦工的地獄
你曾經想像過自己退休後的生活嗎?對我來說,無非就是慵懶地起床、悠閒地晨跑、悠哉地吃早餐,接著一整天沉浸在閱讀、園藝、釣蝦……等嗜好當中,每個禮拜到郊外露一次營。
然而,在猴硐,有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先生,退而不休,每人還拿出每月三千六百元的老人年金,成立文史館,訴說他們那段「不見天日」的歲月。是什麼樣的經歷值得他們犧牲清福,也執意要把故事說出來?
他們是一群末代老礦工,在距離猴硐車站十分鐘路程的瑞三本礦坑口旁,靠一己之力成立了「猴硐礦工文史館」--這塊地是他們向「瑞三本礦」的所有權人李家承租,花的是自己的老人年金;地是自己整的、屋是自己翻修的,靠的是他們年邁而所剩不多的餘力;裡頭陳列的礦工工具、礦場地圖、生活照、史料、剪報,是他們到處奔走搜求而來的。
瑞三煤礦的前礦長周朝南向記者表達他們的心聲:
我不甘心老礦工逐一凋零,逐漸被社會遺忘,既然無人疼惜,就自己來保存歷史!
的確,在過去,從火車行駛到電廠發電都需要燃煤,可說是台灣經濟奇蹟的背後動力來源。然而,自九○年代以降,煤業逐漸沒落,老礦工們不得不改行,但多數卻因為職業傷害矽肺病而紛紛離世,倖存下來的末代礦工眼見時代漸漸將這段歷史拋諸腦後,於是動員起來成立這間文史館,傳承這段記憶。
為我們導覽的許大哥也是末代礦工之一,我和老婆一走進文史館,他主動上前打開冷氣,耐心地為我們解說。
走進展場的左手邊,是一張礦工側身躺在煤礦夾縫中工作的照片。許大哥告訴我們,一般人以為地底很涼爽,其實十分燠熱,溫度高達四十度以上,所以礦工幾乎都赤身裸體工作。如今我們站在冷氣下,實在很難體會置身於密不透風的高溫環境下的感受,但只要想到我家裡的那台老舊的小烤箱,不銹鋼內層均已燻得發黑;假如我縮小十倍,被關進烤箱裡,並啟動開關加熱,應該差不多就是照片中礦工的感覺吧。
高溫雖然難受,倒不會致命,最可怕的莫過於爆炸災變。1969年7月7日,瑞三煤礦發生煤塵爆炸意外,造成三十七人死亡。
一旦發生爆炸,坑內的礦工即便沒有直接受到波及,但爆炸所產生的大量一氧化碳也足以致命。許大哥拿起掛在架上的一個像是軍用銀色水壺的隨身保命裝置--CO自救呼吸器,講解它的原理和使用方法。當爆炸發生時,礦工立即打開呼吸器的蓋子,以夾子夾住鼻孔,嘴對著呼吸器的孔吸氣,瓶內的化學藥劑可過濾一氧化碳,維持四十分鐘之久,為礦工爭取逃生時間。
許大哥帶我們走到介紹女礦工的陳列櫃,看著一張張女性礦工的訓練結業證與識別證,我們才知道原來也有很多女性由於家計所迫,不得不踏進地底,過著灰頭土臉的日子。不過,直到1964年,政府規定女性不能入坑,她們才不得不放棄這一份收入,到坑外做收入只有一半不到的雜工。
我本來以為女性不得入坑的規定是基於某種視女性為不潔的忌諱,沒想到,許大哥的一句話驚醒了我--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夫妻倆同時入坑,發生意外都死了,那誰照顧一家老小?
可見,礦工的風險之高,連政府都不得不幫這些家庭預先想好後路。許大哥說,當年他們每天上午入坑前,會聚集在坑口吸菸,人人眉頭深鎖或強顏歡笑,深怕這是人生的最後一根菸;黃昏走出坑口時,人人笑容滿面、互相道賀,再抽上一根重生的菸。但就算他們僥倖沒遇到災變,日後也多半矽肺病纏身,很多人不到五十歲便病逝,活下來的人則終生為矽肺病所苦,需要定時吸純氧維生。
許大哥所幸是最後一代礦工,工作不久,礦場就結束營業,另謀生計,身體的損傷不大。但想起家裡長輩和同事為了扛起家庭,到頭來連命都沒了,令他十分難過。
拿命挖出來的煤,促進了國家經濟的發展,可是他們的故事卻在煤業沒落後,被世人遺忘。今天來猴硐的遊客,十個有九個是來看貓,不是看煤,許大哥談到這裡,不無感慨之意。
我們和許大哥告別後,來到基隆河對岸的「復興礦坑口」。這一帶又更加冷清,遊客絕跡,無論是運煤隧道、柴油機關車庫、木工場、捲場機房、烘砂室……等設施,都還保留建築原貌、殘留設備痕跡。
走到底,一棟三層樓的老舊水泥建築出現在眼前,這是「礦場事務所」,正前方依稀可見運煤軌道,事務所旁的坑洞正是復興礦坑口。
坑口雖然已經以磚塊封死,但透過上方的方型小洞望進去,會發現坑口似乎曾崩坍過,土石佔了半個坑道,一台廢棄礦車裡面堆滿落石。
不過,最令我頭皮發麻的是由地面逐漸深入地下的漆黑坑道--到底礦工們每天一早得克服多大的心理壓力,才有勇氣踏進深不見底,彷彿通往地獄的道路?每往下一公尺,就離明亮的陽光、新鮮的空氣、可愛的家人、珍貴的性命越來越遠……
離坑道口不遠的「福安宮」,礦工們稱之為「寄命土地公」,在入坑前總會來這裡拜拜,象徵將性命寄放在這裡,請土地公代為保管,等出坑後再來取回。以他們的話來說:
入坑,命是土地公的;出坑,命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