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速尔笔记(3) | 如果世界真有尽头，那里会有一家中餐厅
浓重的海雾，像未完的词句，凝练在小岛上空，怎么进行下去都让人纠结。雨点是像冰沙一样泼到脸上的，就算迎着水汽把眼睛睁大，也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幸好镇子上就一条主路，怎么走也不会丢的。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终于和向导Claudia见面了。她才刚满20岁，穿一件宽松的优衣库T恤，戴黑框眼镜。她在18岁的某天决定要当导游，爸爸就带她敲响了旅行社的店门，然后…她就是名导游了。在这样的小岛上，找工作好像变得没那么痛苦，就跟过家家一样！
她见到我还挺兴奋的，给了我一个拥抱，说：“好早就在名单里注意到你了！今年第一次见到来弗洛雷斯岛玩的中国人。你去Monica的中餐厅了吗？”
弗洛雷斯岛，是我在亚速尔群岛中到达的第二个岛。深陷大西洋中央，人口3400，云雾缭绕，火山高耸。从欧陆最西端的里斯本飞过来，要四个小时；再往西飞的话，纽约也不过在五个小时开外。
然后这里住着一家中国人，开了一家中餐厅！
接下来的几天，我要环岛自驾一圈、要跟着Claudia坐船参观旁边的科尔沃岛、还在某天凌晨四点爬了起来，打了发胶，端坐在能听见鸡叫的沙发前面了个试…这种时候就好羡慕Claudia啊！
终于到要离开弗洛雷斯岛的这天，我才有机会拜访神秘的Monica。徘徊了几天的雨云彻底散落在了大洋里，阳光蒸腾着海水，蒸汽从波光灿灿中跃出，让整座海岛都带着咸鲜的气味。没想到，中餐厅的位置这么好，机场的对面，加油站的旁边，一家巨大的杂货店，旁边赫然用中葡双语，摆着“澳门餐厅”的招牌。离我的航班还有一点时间，我把行李托运了，就直接冲了进去。
带着澳门的名字，似乎就能和葡萄牙扯上些渊源，老板却是温州人。不过在这样的小岛上，店名没多大意义，大家都是直接说老板的名字的。Claudia是导游，Frank是面包师，而中餐厅，理所当然就是Monica的店。
我走进去的时候，下午三点，店里只有一个岛民大叔在喝啤酒。岛上的酒吧是个盲盒，爱开门就开，不开的时候就是老板出海了，所以到中餐厅这来总是最靠谱的选择。就算你不是想吃中餐，老板也能变魔术似的给你拿出点东西来。别忘了，旁边堆满了小商品的杂货店也是他们家的。
老板站在吧台前，教前台的小妹怎么倒啤酒。小妹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所以她得到这份工作的方式，就和导游差不多？
“哎呀哎呀，中国人啊，挺难得。倒真想给你亲自炒几个菜，就是我老婆已经在洗厨房了哈。”他看到我，两手在身上一擦，就吩咐小妹自己去把啤酒端给两位大叔了。
我也不想麻烦老板嘛，赶紧说不用不用，您这客气什么呢。于是没能吃上老板的饭，甚至都没见到传说中的Monica老板娘。
老板给我倒满一杯啤酒，然后不用开始喝，话就讲不完了。看来未必酒醉才能吐真言，真正有故事的人，在流水般平常的日子里，故事就酿成清冽的酒溢出来了。
原来亚速尔九岛，八个岛上都有中国人，敢拼敢闯的温州老板最多。开中餐厅的、搞零售的、做批发的……哦，我昨天刚去过，群岛中最小的科尔沃岛没有，因为那个岛只有440个人。
老板说，七八月份，绣球花开遍山野的季节，那个时候偶尔会见到中国游客，大多是欧洲的留学生，大家像潜意识里存在引力一样，只要来了岛上，一定会到中餐厅里坐坐。
现在是五月，岛上的无尽夏，经济支柱的旅游业旺季，在越来越少的雨天里，越来越高远的白云里慢慢清晰。“但冬天就惨咧，冬天刮风暴的时候，又湿又冷，飞机一周都飞不了，超市里还剩啥全岛人就吃啥……”
这么艰苦，他们会回大陆上过冬吗？
”倒也没有那个必要，冬天熬一熬就过去了……我们这些人啊，习惯了这里的慢生活，你叫我们再回到城市里生存都不行的。我上次回温州，都觉得好多人、好挤哦！“
”这里是小一点，偏僻一点，但风景是真不错，生活也舒服……“他呵呵笑着，旁边喝闷酒的大叔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他就转身过去应和着。
看得出来，嘴上的抱怨是假，老板是低调地爱着岛屿生活的。但我无缘得见的老板娘Monica可没法低调，她是妥妥的岛上名人。我坐小飞机离岛的时候，旁边的大叔要到圣米格尔岛的医院动手术。他一坐进来，看到亚洲面孔，和我打招呼的办法就是：“你是Monica的朋友吗？”
在他们的认知里，亚洲人就等同于Monica一家嘛！
“岛上小嘛，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然后你突然说有家中国餐厅，那肯定每个人都来尝鲜嘛……这里人际关系简单，大家都认识的，晚上睡觉都不锁门……”老板从葡萄牙大叔那桌回来了。他对自己一家人的名气有很清晰的认知。
想想也是，一座数百年来靠捕鲸和种植维生的海岛，总共就是几个代代相传的大家族。某个下雨的夜，却突然搬来一家中国人，买下了最中心的几栋房子，开起了中餐厅和杂货店。然后他们住了好几年、有了小孩、孩子到学校里上学、杂货铺也越来越大……这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是几十年一遇的大新闻，足够岛民们闲聊几个月的！
我还想继续聊，老板一看表，却说我准备要登机了：“航班表我都快背下来了，你要上飞机啦。圣米格尔岛那边中国老板多，我们也偶尔飞过去吃个饭。中国人在外面，互相还是要照应嘛……”
我赶紧祝老板生意兴隆，这是对中餐厅最美好的祝福了。走出中餐厅，穿过马路，候机楼就是对面的一栋平房，螺旋桨客机已经停在房子后面了。
没来得及告诉老板的事情是……说起圣米格尔岛的中国人，我也认识一家。那天夜深人静的，我在街上走着，突然阿姨就从马路对面冲过来，凑上来盯着我看，然后说：“中国人？”，然后我就稀里糊涂的，和他们一家在海边散了个步。他们在坎普自由港开了间很大的超市，女儿还在澳门上大学呢！
到了法亚尔岛，我的民宿旁边又是一家中餐馆。这边的老板娘看到中国面孔，就腼腆多了，先是说的Ola，然后才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好？”
只是我明明说好了不要做外国人口味的中餐，我连菜单都不看了，直接说别整骗外国人那套，就炒个你们自己平常吃的菜吧。可是端上来的青椒牛肉还是黏糊糊的，勾了层很西式的芡，也太甜了。也许中餐的味道，也适用达尔文的理论，在和繁华陆地隔绝的海岛上，慢慢就进化出了自己特别的一套吧。
但当老板娘把我桌上的刀叉收走，换来一双带着红双喜图案的筷子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的海港，还是会有点恍惚，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是在大西洋的中央。
今天岛上有个宗教节日，游行的队伍吵吵嚷嚷的，童声唱诗班的旋律，揉进了车声人声飘进来。店里只有两三桌客人，电视在放凤凰卫视，说什么台海局势的，当然没人在听，也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了。咿呀的背景音，叫人想起唐人街一直循环播放的粤剧。
也许中国人是地球的街溜子，就算走到世界尽头，放眼望荒芜的海，无尽的风，你也总不会感到悲凉。因为你知道会有一家中餐厅开在那里，也总会忐忑着推门走进去。老板掌勺，老板娘待客，小女孩在后厨写作业。窗外四季更迭，但有了中餐厅，生活就又在遥远异地长出了根。
下集预告
是的，中国人能把世界的尽头变成一家中餐厅，但尽头之外还有尽头。亚速尔九岛上唯一没有中国人这样“地球街溜子”的科尔沃岛，有440个人，还有500头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