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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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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窗口

樊北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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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窗口是开在天上的,海里的,更是开在广阔无际的心胸中的。

拜访聂鲁达的故居,需要走一条长长的山路,沿途崎岖陡峭,随着高度的爬升,眼前的风景渐次变得错落。绝大多数中文攻略都没有提及这个地点,想想也是,在这个满是海鸟和涂鸦的港口山城,根本不缺风景。

然而我却专程为此而来,从阿塔卡马沙漠一路南下,经圣地亚哥辗转瓦尔帕莱索,只为来到这里。智利(Chile)是每次填表时最容易选错的遥远国家,聂鲁达是大学时最喜欢的诗人之一,我想要来亲眼看一看,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日月精华、人文风物,才会滋养出这样浪漫而炽热的精魂。

天气预报上明明是大太阳,早上却下起了迷朦的雨,我却觉得一切都刚刚好,不仅因为这样的天气适合想念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更因为从中规中矩和一板一眼里,很难生长出凛冽的自由。

根据Google上的评论,这是一条颇为危险的山路,很多人在这里被砸了车,毛贼也专挑外国人下手。我努力不让自己沉浸在情绪里,却又不愿从诗中抽离,于是努力保持专注,数着眼前的台阶。

一步、两步,晨雾润泽着我的双眼,驱赶着我的疲倦;

三步、四步,微风拂动花的发梢,逗得鸟群在枝间浅笑……

聂鲁达也一定很偏爱这座面朝大海的山间五层小楼吧,在《前往塞巴斯蒂安娜》中,他先说“这是一个关于水泥、铁、玻璃的寓言,比小麦更有价值,就像黄金一样。”后来又写“房子不断生长,会说话,自己站立,骨架上裹着衣服,就像从海边涌来的泉水,像水仙女一样游泳,亲吻瓦尔帕莱索的沙滩,现在我们可以停止思考了。”对惯于在浪漫里飞升和在瑰丽里遨游,在现实中求索和在痛苦中沉溺的诗人来说,能在俗世中辟得一方小小的天地让灵魂暂时栖息,乃至睡意缱绻、主动放弃了思考,一定很珍贵吧。我无心那些这里究竟是聂鲁达和第几任妻子的居所的八卦,固执地认为诗人活得太“高”了,他们一生都在流浪。

和略萨在秘鲁的境遇不同,在智利,人们纪念聂鲁达。我在故居的院子里发现了一方印着聂鲁达侧脸的靠椅,刚在它前面站定,旁边的大叔就示意我走过去,他来给我拍照。而且光坐着还不行,他示意我,搂着、搂着。难怪他写过那样直率果敢的诗,斯人已逝,饱满澎湃的血仍在此地人们的血脉里涌动着。

沿着窄窄的门廊往上走,眼前豁然开朗。聂鲁达的家里,全是通透的大窗!有窗半开,海港城市特有的潮湿空气涌了进来,高大的蓝花楹掩映,在风中制造美丽的眩晕。有窗锁闭,却把画框贪婪地嵌在了天上,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振翅——翱翔——奋力飞——飞——。还有无数小小的、圆圆的船的舷窗,偏爱大海的聂鲁达把这座房子当成了他的大玩具,精心装点着一个又一个儿时的梦。

1959年,在圣地亚哥住烦了的聂鲁达搬到了此处,想要安静地生活和写作。当时他提的要求极度苛刻,然而他也的确一点一点亲手打造出这里的一切,房屋面积并不大,只几个游客就需要擦肩,而我却留在窗前不想走,想象着聂鲁达也在很多个这样清脆的早晨醒来,眺望远处的风景。

起初瓦尔帕莱索给我的感觉并不好,街头总是油渍渍的,像洗不净的锅底;防波堤上散乱着各种喝空的瓶瓶罐罐,无论是迈出的脚步还是相机的取景器,永远都找不到一块整洁的空地;天一黑,人们就匆匆忙忙地收起摆卖的商品,除了灯火喧嚣的酒吧,还在营业的,就只有隔着一层厚铁门的商店……你当然不能要求所有地方都落笔成诗,但相比起其他的港口城市,这里也足够粗粝,甚至连海都是脏脏的,一个浪涌过,水边泛起黄色的泡沫……本来我迫不及待地离开,现在却忽然不再急着走,透过聂鲁达故居的窗户,此刻的我忽然拥有了审美的距离。海和船褪成一抹淡淡的蓝,彩色的房子高高低低,顺着山坡绵延成不息的风景……

聂鲁达的诗忽然又来了,曾经一度觉得过于矫揉的诗不期然间又与我重逢了,以另一种充满启示的方式。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我不曾拥有诗人的窗口!谁说船的舷窗就不能用在砖墙上?诗人的窗口是开在天上的,海里的,更是开在广阔无际的心胸中的。

在诺贝尔奖的晚宴上,同样来自拉丁美洲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提起了聂鲁达,他说“诗歌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能量,可以烹熟食物,点燃爱火,任人幻想”。真好啊,过了爱做梦的年纪,诗人依然固执地为我们开着窗,透过窗,我们看到金色的童真和清澈的季节。

聂鲁达的故居里摆满了稀奇古怪的藏品,除了那些他自己设计的,其他一律都是他淘来的。帆船模型、船首雕像、各类海螺、各色坛坛罐罐、各种挂画和小摆件,乃至用了整整一面墙的小石子铺成的航海地图……无数小玩意占满了本就不宽阔的空间,但望着望着,你也渐渐在内心深处浮出了一抹暖意。聂鲁达曾在接受采访时说:“不玩玩具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玩具的大人就永远失去了活在他心中的孩子。”显然,他把这座房子当成自己的大玩具了!可或许恰恰是这些珍贵的童真,才成就了诗中那些惊人的联想和鲜活的描述,而这些有所沉溺、有所羁绊的小小爱好和小小趣味,又何尝不是诗人在人间开的又一扇窗呢?

我忽然想起来的路上,在墙上看到的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光,都容纳在一只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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