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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猫猫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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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历山大港,他获知了庞培之死

躲猫猫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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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andriae de Pompei morte cognoscit
在亚历山大港,他(凯撒)获知了庞培之死
Caesar, BC III. 106

凯撒的文风以简明著称,直白的文字下透露出极强的逻辑性。他写作(《高卢战记》和《内战记》)从来只以第三人称记录自己,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看待自己的内心世界是相当抽离的。(然而这种手法在讨论凯撒其人时又是至关重要的,这是题外话。)

宏观上说,我们自然能侃侃而谈,庞培的死当然就是罗马走向帝国的浩荡的潮流,对古典世界的走向有着不可估量的历史意义,也是后人独有的后见之明(hindsight)。

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设身处地感受一下这个微妙的时刻。

凯撒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个追赶者。人们印象中那个独裁者的形象,实际上只有短短四年(48BC—44BC),其中还有不间断的大小战役。(远远不及他的养子奥古斯都屋大维,屋大维是一个真正的执政者。)他的内心不是静态的,以他遇刺时的状态,来笼统地判定他的一生是不全面的。

刚过三十岁的凯撒出使西班牙,在亚历山大的雕像前黯然神伤,同岁的亚历山大已让世界臣服,自己仍一事无成。(Suetonius, Caesar. 7)

追赶亚历山大是一个心比天高的浪漫理想, 而实际上,那个仅仅大他六岁,自比亚历山大的庞培(Pompey the Great)就是凯撒要追赶并超越的人。

庞培起步太早了。如果我们细看庞培的履历会觉得他才是体制关不住却不得不吸收进来的the special one特殊之人。庞培二十多岁起就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军队,往后可以说一帆风顺,东征西讨,外敌和内乱(西班牙内战、米特拉达梯战争、斯巴达起义、肃清海盗等),尽管有前人铺路,赫赫战功都归到他名下,鲜有失手的。回到罗马城,他没有当选过资历低的官职,直接跳过了正常的步骤 (crusus honorum)年仅35岁就当选最高长官。(在正常情况下 按照传统/法律,最年轻的执政官必须年满42岁。)罗马保守的元老院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也不得不接纳庞培,为他开出一条法外的快车道融入那个破碎挣扎的体制,期望有朝一日庞培可以和他们的利益站在一起。

出生在一个已经几代未出执政官的贵族家庭,凯撒同其他贵族青年一样,在体制内竞争,游戏规则是一掷千金,不成功便成仁的赌博,终于在42岁稳稳地来到执政官的位子,野心并不区分凯撒和他同辈,一切也看上去顺理成章。可是此时的凯撒同庞培比起来,凯撒甚至还没有打过一场大规模的仗,这还不是那个日后所向披靡的战神,谁能预见征战高卢十年之后,庞培与凯撒将有如此决战?

尽管平定高卢引人瞩目,但还不能扳平他对庞培的比分,偏偏元老院还处心积虑地想要除掉凯撒。元老院选择了庞培,庞培最终也的确和元老院站在了一起。

而脱胎于建制的凯撒,此时做出了真正成就自己,改变历史走向的抉择:他冷峻地看穿了元老院自命不凡,选择凌驾于建制之上。

凯撒不需要元老院的认可,他有的是人民的爱戴,他需要的是一个配得上自己的对手和一场公平的较量,而只有庞培有资格做这个对手,给他这场较量。在希腊,凯撒死里逃生,或许只有庞培才能让一向镇静的凯撒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反思自己的战术策略。最终凯撒在法萨卢斯(Pharsalus)力挽狂澜,可是庞培并没有认输。他想要亲手击败庞培,想要庞培抱着败者必死的决心在他面前,再以一个真正强者的心态对庞培说,你我之间,是兄弟与手足,英雄与英雄之间的事,我宽恕你(clementia)。

当凯撒一路追到埃及亚历山大港,听到的却是庞培被旧部所害的消息。

Alexandriae de Pompei morte cognoscit
在亚历山大港,他获知了庞培之死
Caesar, BC III. 106

他追逐至此,曾经的巨人,曾经的女婿,曾经的盟友的一生,竟然被几个投机的小人以这样不齿的方式画上了虎头蛇尾的句点,也剥夺了原本该属于他的权利。(同《罪与罚》中的Raskolnikov觉得伟人有毁灭蝼蚁生命的权利相反,凯撒则认定伟人有宽恕他人的权利。)凯撒竟然以这样一个反高潮走向巅峰,从此四海之内再无一人能与他平起平坐。

英雄惜英雄,凯撒看到庞培的印戒时,竟忍不住流泪了。我不愿相信这是作秀。

庞培死后,凯撒接着打赢一场又一场艰难的战役,可是这些胜利却并没有解开他的困惑。西塞罗曾引用凯撒自己的原话:

satis diu vel naturae vixi vel gloriae
论天命,论功业,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Cicero, Pro Marcello. 25

如果世上已然没有他可以再征服的,如果世人只能以神的标准对他有期许,那个在亚历山大雕像前叹息的他,是否会觉得亚历山大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回到凯撒听到庞培死讯的那一刻。那是一个临界点,凯撒不再是一个追逐者,不再有参照系,凯撒终于成了凯撒。此时的他心中没有有一丝彷徨呢?

Quo v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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