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卡在中間,所以⋯⋯的故事——關於《煙街》、《日常運動》的語言與問句
四月底的飛地書店開幕夜,應朋友邀約也到了現場。一出捷運站,邊搜尋Google Map邊走,怕錯過哪條巷子,殊不知,中文混雜廣東話的聲音早竄出街弄,告知了方向。
那晚,聽的出來有許多香港人,站在書架前瀏覽,背後正在進行開幕夜現場直播,傳來響亮的廣東話。整晚,聽不懂的廣東話此起彼落,所熟悉的中文只能稱得上背景聲。那是我最感受到香港的一次。
廣東話轉成文字,就可以是同一種語言?這一兩年,關於港人移民來台,或者移民他國等報導一篇接一篇,後來得知,許多從文學上知道的作家也都來到台灣。也許就是你我擦身而過的那位。隨之,在台出版的香港文學書大幅增加,根據《字花》總編輯關天林在端傳媒上的報導,2021年,在台出版的香港文學比例,與香港實然相差不遠。但是否為出版轉移造成,他先打上問號。
然在許多文選集中,似乎能見港台一線的緊密連結與意志的互通有無,最為人知的便是《我香港,我街道》與《我台北,我街道》的隔海呼應,談一座城市的愛的情操,纏綿到第二輯。
我非文學專業戶,無能探討出版產業,但曾經作為新聞工作者,身體逃出圈,心卻難扯得乾淨,對於現場,對於雞蛋,對於中共勢力,仍有堅毅不拔且敏感的那一小塊,或許這便是勾起我閱讀在台香港作家作品的原因,瞧看意志昇華成什麼樣子,香港與台灣分別佔據意志的哪一部分。
今年在台出版的香港文學,沐羽的《煙街》、梁莉茲的《日常運動》從書名就展現某種直面的意志,直面現場,直面挫敗。兩位作者皆來台念書,讀的都是文學,學生身份是2019年香港故事裡的主角,兩人似乎隔海, 與其並行著。
《煙街》是沐羽的首部作品,共有八篇短篇,書名來自他曾把「應該」講成「煙街」。書裡混雜國語、粵語,把語言議題帶進權力範圍內,多位書裡主角們,夾在中間,不上不下。沐羽說來台多年,廣東話也說得不好了。
在〈製圖〉一篇,一位在運動後來到台灣的香港人子朗,到警局拿回遺失的錢包。警察稱讚子朗「中文說得不錯」,引來子朗一陣不爽:「廣東話也是中文。死黑警。」這到底誰是誰的權力遊戲,中港台都陷在其中,我們都是「中華子民」,所以講的都是中文嗎?我不免去聯想到藝人進到內陸,先以祖籍作為寒暄起手式。
子朗,出現在不止一篇裡。在〈永遠與一天〉,陳子朗與李浩賢是高中死黨,天台是秘密基地,抽菸打屁,接著他們「作戰」。後來子朗只留下訊息,說要到台灣避一避;〈在遠方的場景在台北,子朗是主角文政的大學好友。一個角色,流轉各個短篇;《煙街》有多個這樣的角色,子朗就像是誰誰誰的某位香港朋友,一如香港的悲劇散成落在四方的香港人,台灣便是一處。
回到「中文」一題,這也讓我想起今年初參與遠端採訪《時代革命》導演周冠威。當時採時間壓得緊,但一問一答都需要翻譯,我看著周冠威先用廣東話回了好長一段,翻譯重點式翻出意思,在「把握時間問下一題」與「補問、翻譯上一題」的細節中著急取捨。我們在些略踉蹌中結束採訪。語言不同,卡在中間實屬難受。而在《煙街》〈為甚麼靠得這麼近〉中,薇希總想香港男友阿嵐教她廣東話,這是她想到拉近彼此的唯一方法。
卡在中間,也是我讀這本書時的感受。身不由己,才有接下來的所以與故事。像是〈亂流〉中林廷璋的口頭禪:「我有說過要來嗎?」問句結尾是無語問蒼天。
韓麗珠在《黑日》一書寫道,「人們其實並不缺乏經驗,只是失卻了應對經驗的能力。與其說經驗匱乏,不如說,在複雜的事件之前,如何保持強大而柔軟的內心,面對經驗,收納經驗,穿越經驗,回應經驗。」《煙街》裡的每個角色,其實也都在失能中,回收各自的經驗值。
相較之下,梁莉姿的《日常運動》是直面那場運動。說是運動,我已不確定是否準確了。〈皮肉版圖〉一篇,小教授蒙面走在街頭,喊著口號,有人應和;喜愛高談闊論的他,只剩街頭這個現場仍熱烈回應。他說,香港沒有自由,就是因為一大大群人仍傻傻分不清現在是社會運動,還是革命。
台灣太陽花是社會運動,反送中是革命,或許終究是日常會給你答案。在《日常運動》一書中,十篇短篇全圍繞熊貓周圍的人延伸。梁莉姿寫人,寫革命時代的人,情感赤裸直接,大環境的無情本該如此,日常永恆被扭曲才知是場革命。就算台灣香港總連著喊互相加油,但終究是不同經驗。讀《日常運動》時,我注意到問句,「這城市,還有什麼可以相信?」「如果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怎麼辦?」每一個問句都是社會運動與革命的差別。
在其他採訪中,梁莉姿曾說:「我從前想不到我最喜歡香港是什麼。近年,我最捨不得這裏的人。」從書裡描繪每個人的無奈,細細極恐。因為其實不難發現,梁莉姿必定曾用盡力氣,全心全意參與並感受革命。
我曾站到抗爭第一線,在抗議現場與周遭的夥伴手勾著手坐定,等到口令站起,開始往前擠近警察與抗議核心。那擠壓難耐,忘不了,尤其胸部,像是在運動中被犧牲掉的部分。帶著身體上的痛,仍猶記著那場抗爭。
來台的香港人、香港作家,攜帶著難以言說的犧牲與痛,轉化成台港共通的繁體中文,寫下一部部努力記錄香港某一隅、某一刻的時代意義。在某場《時代革命》映後座談上,紀錄片裡的阿爸說,他們不是逃來台灣。我想,此時此刻在台發生的香港書寫,也許皆能視作傳遞信念的紙條。
(刊載於幼獅文藝2022.10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