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齊診所 順子
人生真的很奇妙,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穿著醫師白袍, 坐在日本鄉下的診所裡。當然我功課很差,頭腦也很爛,更不是個當醫生的料。我只不過是個鄉下小小的醫事人員 ,在台灣叫做掛號小姐。掛號小姐聽來輕鬆又響亮,但在這裡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個空間裡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多到,我每天都在想辭呈的事情。
我工作的診所,非常的普通,普通到存在在這年代似乎有點另類。這也難怪,因為這家診所跟我是同級生。已經是個老骨董了。尤其當這診所裡面的人也是老古董的時候,這裡面的時鐘就像停止了一般。
明明日本官房長官近日已經宣布新年號令和,但診所大門卻還是手推式玻璃門,對稱的兩個大圓推把已經寫滿歲月的痕跡,還用防水膠布掩飾它大大的龜裂。候診室裡的日光燈總是因為省電與環保等冠冕堂皇的理由休眠中,外面投射進來的陽光照在泛黃的候診椅上,空氣裡的微塵就這樣幽幽的飄浮在光線裡,走進這個空間,似乎氣流也會變慢,空氣也會凝結。彷彿就像穿越時光隧道,會以為走進了昭和時代。
我幾乎要相信,我是回到了小時候阿嬤常常帶我去的診所。小孩們會哭鬧著不要打針,但還是會被脫下褲子,打上大大的一筒。我搖搖頭,強迫自己回到現實,這裡沒有小孩,只有一堆自己是怎麼來的都搞不清楚的老人,我每天就是要在這彷彿時光倒流的空間裡,應付著不知如何回家的老者,應付著隨時可能會歇斯底裡的院長,應付著勾心鬥角,表面南丁格爾,私下天使惡魔ㄧ人兩面的女醫護們。甚至連隔壁藥局的藥劑師都會滿臉噁心笑容的三不五時出現在我面前。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世界? 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北齊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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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我第一個想寫的是順子。
回想起來,我踏進北齊診所,是十年前的事了。
老院長把我介紹給大家以後,就放牛吃草了。沒有多餘的話語,也沒有正式的歡迎。
我隱約記得老院長只聲宏如雷的大喊了一句,「這是新來的!叫杉山!來幫忙算帳財務的!」
就這樣……….……。
在我面前站著一堆日本女人,每個人疑惑的眼神和質疑的態度,我至今不曾忘記。
我不知道她們是誰,叫什麼名字,當然,當時老院長沒有幫我介紹,她們也沒有人主動靠近我,大家聽完老院長的話鳥獸散以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傻愣愣的站在那裡。
後來才知道,在我面前的這堆女人,是兩名常勤(正式員工)的護士、三名打工的老醫護、一名常勤的事務和三名事務打工的老姐姐。
男人如老院長,不會去注意我纖細的心思和心裡無助的吶喊。老院長不知道哪裏來的安心與自信,就這樣把我丟在醫院裡。
剛開始有點埋怨老院長,「自己找我來的,也沒有介紹,也沒有職訓,什麼都沒有,什麼鬼地方啊!」
但如同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老院長ㄧ樣,心裡埋怨歸埋怨,我也不敢去跟老院長說這些。自從我被他帶進北齊診所以後,我和老院長的關係就再也不是,路上邂逅的微笑談話的朋友,而是嚴謹的主僕關係了。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這是老院長的智慧。他當年沒有緊貼在我身邊護航是正確的,要不然我在那堆女人眼中,永遠只是一個在蜚短流長的漩渦裡走不出來的,靠裙帶關係進來的吃軟飯的臭女人吧。
雖然我也在日本幹過好幾年業務,但是那個環境不一樣,以前我身邊全部都是說中文的華系人,只有主管是日本人。現在好了,恰恰相反,只有一個中文說得二二落落,不三不四的老院長,和一大堆每天閒話說不完的日本女人。
老院長非常放心的把我扔在那女人堆裡,殊不知我剛開始心裡非常的害怕。我跟她們又不熟,也不曉得要聊什麼話題,如果要分享我的構成的話,我的心思大概60%是男人,剩下40%才是女人。
每次一堆女人嘰嘰喳喳的在換衣間大聲談笑時,又在講閒話時,我會先閃去樓梯間躲起來,等她們離開後再去換衣服。
這個一開始,不是躲在樓梯間,就是上廁所半天不出來的女人,我,後來變成怎樣了呢?你們ㄧ定要看到最後…。
當年我空降部隊,初來乍到,大家都認為我是靠裙帶關係進來的不要臉的傢伙。
順子是晚我一年來的護士,面白容貌姣好,體態婀娜,對待病人輕聲細語,也常被老院長稱讚,我們這鄉下診所何德何能,在這護士荒的年代,還能請到如此高明的人才。
美麗溫柔的順子背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離婚、前夫的糾纏、再婚、酗酒吃藥的丈夫。3名父不同的子女養育壓力,無形的巨大的壓負在她身上。在會計室向我詢問薪水多少,變成每月月底的風景。即使如此,她也不吝惜嶄露笑容,常在茶水間和我們聊天喝茶,表面上看來一切如此和平且美好。
直到有一天,突然聽到診間裡老院長大喊一聲, 「要吵去外面吵!全部給我滾出去!」
三名護士落寞寞地走了出去,留下病人們在診間面面相覷,訝異表情難掩於色。
順子和另外兩名資深的護士吵架了。吵架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因為順子總愛炫耀以前在大醫院的經歷,引來這鄉下老護士的不滿;也有人說,順子總是自以為是,也不想想自己初來乍到,常欺負計時的護士,所以引起老護士們的大團結,眾所一心抵制順子。
這對我來說,其實都只是想欺負人時的藉口而已。在我心裡的順子,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順子在診間變得綁手綁腳,沒有人願意支援她的工作。美麗的順子眉頭皺起來了,溫柔的順子開始大聲小聲了,當她在我事務電腦機器旁無助地自言自語時,我知道她受傷了,我知道她需要安慰,我很想跟她說些甚麼,但到口邊的話總是又吞了回去。這西瓜靠大邊的道理,讓我不敢向她伸出援手。
我知道這只是人龜縮求自保時的懦弱藉口,但當時自身且難保的我,沒有勇氣為她介入護士間的鬥爭。就在我漠視著裝沒事人一樣的某一天,突然聽到她要離開的消息。
她最後一天來打卡的時候,經過我的身邊,整個院內風聲鶴唳,沒有人跟她說句話,她的存在彷若空氣。
我最後按耐不住,起身跟她說,「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很喜歡你…」。
她突然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很訝異,因為我們的交情也沒好到相擁的地步。
這個世界原來已經殘酷到,就算是不熟悉的人,只要一句短短的話語,就能融化內心的冰山。
就這樣,順子離開了。
到了茶水間,我會想起她泡的茶,不怎麼好喝,但就像她當年短暫的存在一樣苦澀且尷尬。到了月底,我會想起她酗酒的丈夫,經濟困難的窘境。到了換衣間,我會想起她苦中作樂時說的,什麼內衣掉下來的無聊笑話。
我利用職務之便,默默記下她的地址電話,但始終也沒能鼓起勇氣去拜訪她。問她一聲,你好嗎?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心裡永遠會惦記著她,這是對我當年沒有對她伸出援手的懲罰。
我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從順子帶給我的衝擊中走出來,因為她的離開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反而時間像是催化劑,在我心中轉換成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慢慢發現,我遺憾的不是對順子的同情,而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悲哀。
就在順子離開診所後的某一天,我突然遇到她了。
上帝聽到了我的心聲,上帝的安排。 那一天,她就走在我的面前。
見不著時,常常心心念念,如今她就在我面前,我卻猶豫了。
她揹著大大的包包,用得太久陳螁的顏色,褲腳也拮据的短,露出好像北朝鮮人在穿的奇異嬌紅色襪子,腳上的運動鞋也布滿磨損的痕跡。我看不到她的正面,她的頭髮凌亂地用橡皮筋綁了個短短的馬尾,不聽話的髮梢四散著。
我看著她的背影,我猶豫了。
照理說,我應該開心地叫住她,然後給她個大大的擁抱。就像她當年要離開時抱住我時一樣。
當年她離開時抱住我、在我耳邊附耳說了一句話。我永遠都記得。
她說、「她們都在說妳的(壞)話、妳如果要繼續待在這裡的話、要加油!」
我其實心裡有數、但沒想到是真的!
其實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告訴她。這數年,我時來運轉,從人人抱疑的空降部隊,變成實力領導派了。當年欺負順子,轟順子出去的那些人,現在都不敢造次了(當然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如果順子當年沒有給我附耳忠告、是不是現在整個情況都會不一樣呢?
也許,她也不是那麼記得我了,也許,她在她現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中打轉,她本人已經不在乎北齊怎麼樣了。也許,也許,從頭到尾,在乎的,……都只有我。
離開北齊診所以後,她看起來過得不太好。就這樣,我一直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就這樣,我辜負了上帝的安排,輕輕地給她一句祝福的話語,默默的消失在她的身後。
再見了,順子。再見,祝妳好運。我要到何時才能將妳delelt掉呢 ?
現在,老院長過世7年以後,當年,那個躲在樓梯間,上廁所老半天不出來的我,現在是小小診所的財務兼事務長。那些以前作弄我為樂的怪傢伙們,大家對我打躬作揖,不知道老院長在天上有沒有看見呢?
其實,如果真有觀落陰,我真想問老院長一件事啊!
「當初,為什麼找我?」
其實,我也想過各種答案,是因為接二連三的偶遇?還是因為,我會說中文?也許……,我長得像他初戀女友?
不管答案為何,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知道了。
順子,也許是上天派來給我的菩薩,因為我不允許第二個順子出現在我面前,我一直謹記當年她給我的附耳忠言,謹慎小心的自保並試著保護那些事務的老姐姐們。
人很奇怪,平常一個人的時候都弱歪歪的,但是只要心裡有想要保護的東西的時候,就會自然地強大起來。
大家花了五分鐘看到這裡,三言兩語的看完了我的醫院職場十年,大家或許想,有努力有收穫,這是happy ending了!
錯!其實我心裡另有其他的打算。
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