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前夜》第一章
第一章 离开
1.1
“你想做什么?” 娜米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问。
尤明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是下课时间,教室里一半的人都还在整理笔记,无论后背是挺直了的还是驼着的,双手都在木制桌面上飞快地敲击着。起身走动的人两两三三,有的去水房接水,有的去上厕所。如果娜米没来搭话,他本来也起身去上厕所的。
“出去晃一会。”尤明委婉地说。
“不是,我是说你之后想做什么。”娜米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没看过来,她也在做笔记,手指在膝盖间有节奏地敲打着。
“什么之后?”
“就是未来啊,高考完,读大学,再就毕业了。到时候你准备干什么?”
“上班吧,或者读研究生?”
“唉这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想做啥?”
尤明一下卡了壳,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啥,毕竟高一都还没结束,每天无非就是上课做题,然后回宿舍看看小说或者动画,或者下载好的演唱会。要读什么专业都还没拿定主意,更别说毕业之后了。
“唉跟你聊真没意思,不说了。”娜米转了回去,尤明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有些抱歉,补问道:
“你呢?”
“你先想好你的吧,不然懒得跟你讲。”娜米抬了抬手,继而不再作声。
尤明觉得无趣,看了看时间发现所剩无几,赶紧跑出门往厕所拐去。
1.2
“你就是要人推你一把。“
宿舍外的楼道里的谈话声越来越近,接着青色的门被推开,高个子的何梦维半推半搂着矮个子的尤明匆匆走了进来。微肥的何梦维把他微肥的手伸进泛着油光的皮革挎包,抓出了一黑一绿两根油性笔,笔的包装已经有些褪色,想必是已有些年份,接着,他又掏出一个淡粉色的化妆盒,也很旧了。他把这些东西丢在宿舍中的胶木桌面上,一只白色的幼狗被吓得跳下桌子,不知所踪。
“是是是,“尤明尝试推开何梦维,不知究竟是赞同何梦维说得对,还是单纯懒得继续接话,”你先讲计划吧。“
“你们加了手工社?“,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尤明脑后传过来,他看见骆强坐在上铺的床上,靠着两个粉色的枕头,怀里抱着刚刚被吓走的那只小狗。骆强扶了扶和他本人一样细瘦的眼镜框,看向何梦维摆在木桌上的油性笔和化妆盒,好奇地问。
“同学,你不先洗澡吗就已经上床睡觉了?“何梦维并不认识骆强,但也并不对这个上铺男孩感到好奇,不等后者回答,何梦维就取下他自己的眼镜,接着拔开笔盖,一只手打开化妆盒,另一只手把绿色的油性笔抬到了眉头的高度,聚精会神地盯着盒里立起来的小镜子,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的皮肤上起色来。
”帮忙关一下门。“
尤明听到指示,打了一个响指,面前便浮现出了一些半透明的悬框,悬框如同一片片磨砂玻璃精巧地叠放着,他的手在空中小幅划动了几下,宿舍门便关上了,刚刚走廊传来的嘈杂的脚步声也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白噪音。
“这是在干嘛?“骆强拍了拍大腿,小狗便识趣地跳开了,他翻身到上铺的栏杆边,满脸惊奇地看着何梦维。
“你同学有点烦…“何梦维眉头一皱,小声地对尤明说。
尤明看着微胖的何梦维此时如一位唐代贵妇对镜梳妆,只觉得有些好笑,他知道何梦维多半是不习惯被不熟的人这样盯着,又尴尬又害羞。
“为啥不用增实化妆?“骆强还想问。
“你别问了,我们赶时间,回来跟你讲。“尤明说
“哦,你们要出校?“骆强这下更吃惊了,他刚想继续问,又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尤明说:”要我帮你答到吗?今天查寝的是马尾的大妈。“
“我正准备问你呢。“尤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行,没问题,注意安全…你们都注意啊。“骆强说完,身子缩了回去,他躺在自己叠起来的粉色枕头上,小狗也欢快地跑到他的左胳膊边,把小爪子搭在骆强的蓝袖子上。
“道理其实很简单…“尤明和骆强几句话刚说完,何梦维这边已经放下了绿色的笔,拿起了黑色的一支,继续从眉头高的地方开始涂色,他一边涂一边说:
“普通的人脸识别的算法是有,被像素攻击的可能性的。”
“我们学校的肯定没有用,鲁棒性的算法。“
何梦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
”像素攻击就是,你如果给图像一些,简单的噪音。“
“就会导致,算法失灵。“
“就像我这种。“
尤明看见何梦维的脸上画着一些食指长宽的纯色方条,黑色条和绿色条彼此垂直交错,像某种破损的游戏贴图,贯穿眼睛,眉毛,鼻梁,尤明困惑地感叹:“这样就行?“
“这样就行。“何梦维放下化妆盒,看向尤明,伸出一只手抓向尤明的脸,整个人更是像一面墙一样压向尤明。
“我超,你远点。“尤明吓得直往后仰。
“你别瞎动,我就是看你动才要把你的头固定的,不然你自己给自己画?“何梦维说完,尤明无可奈何地重新坐正,把脸往前倾,任他在自己的脸上画纯色条,两人的脸贴的近极了,尤明第一次和一个人隔得这么近,以往的他只会注意何梦维梨般的微肥的脸型和偏白的皮肤,此时看过去,眼里全是皮肤上细密的毛孔,嘴唇附近白色的小胡须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开始想,那些娱乐圈的明星是不是也是这样,离近了看有粗大的毛孔,说不定比何梦维还大。他不敢看他的眼睛,虽然何梦维此刻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落笔的地方,他真要看一下后者也不一定能察觉,但他仍然觉得偷偷看别人的眼镜总有种羞耻感,他其实谁的眼睛都不敢看。
“我草。“何梦维说。
“咋了?“尤明问
“没墨了。“何梦维摆了摆笔,再在尤明脸蛋上用力压了压笔头,确实没墨了。
“画完了吗?“尤明问。
何梦维转过化妆镜给尤明看,尤明脸上也挂满了许多横平竖直的绿色条纹,切分了脸上的眼睛,眉毛,鼻子,脸颊,但却只有半条黑色条纹悬在左脸上。
“要紧吗?没画完的话。“尤明不解的问。
“我感觉要紧。“何梦维简单地说,他已经带上了眼镜,在房间里快速地来回踱步。
“你们寝室有手工社的人吗?他们有没有油性笔?“何梦维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或者黑色的纸条也行。“
“没有,”尤明感慨了一下,叹了口气,反而有了种放松的感觉,仿佛是刚刚听到的是期末考试推迟的消息,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冒险出校,他象征性地看了看寝室里摆放的物件:毛巾,水杯,眼镜盒,电动牙刷,水盆,接着自嘲般地说:“现在谁还用纸啊。“
“其实…“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骆强在上铺低声地说,”我有…“
“不会吧!“何梦维这下兴奋地看向骆强,骆强背过身去,从枕头下拿出了一本精装白皮书,他从后往前翻到倒数第二页,这一页是纯黑的,他缓缓地把书递过去,说”可以把这一页撕下来。“
“这样不好吧。”尤明看着骆强递出来的精装书,看着就价格不菲,上面的纹饰华丽的像是某种收藏品。
“太感谢了!”何梦维二话不说就把书接了过去,他用力将这一页压出折痕,整齐地裁了下来,接着他继续折叠,要裁出同脸上的色条差不多大小的黑纸条。
尤明拿起缺了一页的书,有点愧疚地递向骆强,他想道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书很贵吧…”尤明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不知道,这是我妈留家里的。《银河铁道之夜》”,骆强重新合上书,放回了枕头底下。说:“别人以前送她的,我觉得书很漂亮,就带学校来了。”
“对不起啊…”尤明还是说了出来。
“不要紧,反正是空页。”骆强微笑着说。
“过来贴条。”何梦维一边招呼尤明,一边从小包里拿出水杯,他给黑纸条一端沾了点水,一一贴在了尤明的额头和鼻梁上。
“你们这也太复古了,”骆强笑着说,“我爷爷那辈人打牌输了,脸上也要被贴条。“
“好,没问题了。”何梦维拍了拍手,把各种器件一一收回小包里。“尤明同学,我们出发吧。”
他给自己戴上了军绿色的口罩,重新推开青色的宿舍门。
“为了今晚的计划。”他背对着走廊里喧嚣的人潮,故作中二地说。
1.3
晚上十点的昆山中学变得熙熙攘攘,分外喧嚣,夏夜里所有的蝉都敞开了嗓子,主干道两侧的路灯下流过水分子般一组组少男少女,他们发出音色各异的爽朗笑声,漆黑的头发几乎融入浓密的夜色。何梦维跟尤明走出了宿舍楼,主干道上闪烁着绿草般的路纹,两侧的路灯反而显得可有可无,两条蓝色的幼鲸从两侧的草坪浮现,继而跃入上空,再交替坠入另一侧的草丛,消失不见,学生们习惯了头顶发生的马戏,只是争分夺秒地和朋友交换着自觉有趣的日常。远处,校门口闪烁着迷蒙的亮光,似乎是路灯,也似乎是许许多多盏车灯。
“你室友是不是养了电子宠物?”何梦维突然问。
“是。”尤明挺佩服何梦维的观察力的。
“我是说总感觉他抱着什么东西。他跟你连蓝牙了?”
“是,我看得到。”
“你真的确定有用吗”,尤明减慢了脚步,他也戴上了白口罩,一阵风吹过,贴在脸上的纸条末端便翘了起来。“如果是反射波的面部识别呢?“
“你能不能别这么怂,”何梦维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说,“我问你,就算被抓了,能怎样?无非是被门卫赶回去,谁跟你有仇,会专门跟老师说?就算说了,无非就是罚做清洁,你说自己想去门口买玩油豆腐,谁还会不信吗?”
“而且,肯定不是那种面部识别,学校摄像头挂的太高了,要还能识别面部建模得多贵?“
尤明不说了,脚步又跟了上去。
“这样,等会我先过去,如果我过去没事你再跟上,要是你被抓了我帮你去要你说的那个,那个李…
“李烨。”
“对,李烨的签名。“
“嗯…“
说罢,何梦维尤便混入了出校大部队,尤明在一边站定,看着他略高于人群的头越来越靠近校门,校门外停靠着五光十色的轿车,虽然大都是些常见的数字涂装,叠加起来还是亮地晃人的眼。尤明想起同班一位女生的家长,曾经图接孩子时找人方便,就把她名字直接写涂装上,女孩又羞又气,不吱声地自个儿搭的士回家了。
校门口的两个门卫戴着闪着黄光的帽子,夜色模糊了脸上的皱纹,白色的鬓角也隐隐约约,两个老人便显得格外年轻,尤明打了个响指,饶有兴趣地选定了右边老人帽子边悬挂着的三角标识,弹出的磨砂悬框上显示出他的一些基本信息。他第一次得知这个老人名叫王建军。
身形宽大的何梦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靠近王建军,校门顶悬挂的云台监控器仍然辛勤地闪转着,却并没有停在何梦维身上,任由他走出了校门,何梦维立马右拐,消失在视线外。
轮到他了,尤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何梦维一样,自然一点。他走进放学的部队,眼前是数不清的后脑勺和耳根,男男女女们有说有笑。他扶了扶自己的镜框,前方的校门上闪烁着“昆山第一高级中学“的红色字样。两个门卫对称般地向他的方向望过来,尤明又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却马上被身后的女孩踩了鞋后根,两人尴尬地互相抱歉后,尤明已经快逼近校门口了,在这混乱嘈杂的放学队伍中,他仿佛仍然能听见前方云台监控旋转的轨道摩擦声,他不敢抬头。一种紧张从脚底慢慢抓住他。
“同学。“ 王建军叫到。
尤明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王建军直直地盯着自己,招手道:“你过来一下。“
放学的人流有些惊诧,很快又恢复嘈杂,尤明打心底里感到了一阵挫败感,接着便是一种失败后的轻松,他呆板地走过去,脸上开始发烫,以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流泪了。
“你脸上沾了什么?“老人伸出手,撕下粘在尤明脸上的彩条,尤明顺着发烫的脸也能感受到老人的冰冷的手上粗糙的纹路。王建军仔细看了看这些纸条,笑着说:”你们现在还兴这个啊。“
尤明只在想如何抑制住即将到来的眼泪,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打完牌就赶紧撕了,这多不好意思啊,走吧。“,王建军拍了拍尤明的背,继续像一只老鹰,望着放学的队伍。
尤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他误会了吗?不,他应该没注意到我脸上还有些彩条是画上去的。那我还能继续,只要不被监控扫到,因为彩条已经被撕了。
尤明正这么想,他下意识地看向头顶,却发现云台监控器正直勾勾地对着自己,漆黑的眼睛急促地闪着红光。接着——
监控器转向了别的方向,什么也没有发生。
尤明赶紧加快脚步,他可管不着去想为什么监控没把自己这个想出校的寄宿生给识别出来。出了校门,右拐,他看见何梦维正靠在电线杆上不知看着什么,他厚重的身子直让人为那支细瘦的电线杆担心。
何梦维也注意到了尤明,他耸了耸肩,笑着说:“没问题吧。”
“吓死我了,门卫让我停下来,把纸条给撕了。”
“我草,这么刺激?”
“是,还好没识别出来。”
“这太惊悚了,运气太好了吧,我只给你画了一半。”
“车呢?”
“诺,到了。”何梦维指着刚刚停下的一辆蓝色波浪涂装的东风车。两人你推我挤地钻进了后排。车厢里是俗套的舞厅主题,顶上的灯球一边旋转一边散下黯淡的彩光。
“系好安全带啊。”黑暗里的师傅头也不回地说。
“师傅。”何梦维突然面露难色。“这单你取消一下吧,我直接给你转账。”
“不走平台?”师傅有些惊讶,从后视镜里看过来问道。
“不走,我给你50。”
“至于吗?”师傅笑着说,“你家长还查你叫车的记录?不就放学听个歌吗?”
“那可不,我们可是住宿生。”
“好好好,你连我直接转吧。”说完,师傅启动了引擎。
街道两边,来来去去的学生们周身闪烁着青绿色的光,商铺大都已经闭门熄灯,只有少数餐饮店还亮着红色的招牌。这辆车的车灯开的很小,路面上的指引线都发着黄白色的光。每辆车的涂装在夜色里都清晰无比。远方大厦群都有着红色的动态轮廓线,血管般悄悄流动着,一些红色的宣传标语绕着大厦缓慢的旋转,一只巨大的红色鲸鱼正绕着大厦无所凭借地缓缓游动,鲸鱼的侧腹还镶嵌着着一颗黄色的五角星。
“为什么都是鲸鱼?”尤明问道。
“你说哪个频道?”何梦维问
“还能哪个,就44.1啊”尤明说,“难道你不是44.1吗?”
“哦哦,应该是节庆。”何梦维说,“今年的城市节庆,吉祥物是昆山鲸吧。我一般看44.3。不明显。”
“44.3啊。”
“没意思,以后我带你看43。”
“我可没钱订43。”
“不用订,有办法。”
“不会是共享的黑户吧。”
“不是,比黑户还黑。”
“怎么搞的,也教我一个。”师傅突然来了兴致,问道。
“我开玩笑的。”何梦维尴尬地说。“还有多久,师傅?”
“你自己看不比我说快?”师傅似乎有点生气,并没有告诉他。
“你看这边。”何梦维指向此刻的窗外,除了街灯和闪光的交通指示标,街道两侧的闪光物越来越少,向前方的尽头望去更是一片漆黑。
“这边的建筑怎么没什么贴图?”尤明问。
“这边是旧厂区,以前的什么陶瓷厂,塑料厂,现在基本都倒闭了,人都走了,租金也便宜,不然为啥办音乐节选这里?”
车渐渐减速,师傅一声也不吱地在一个铁门前停了车,铁门两边站着两个留纹身的壮汉,一个是光头,另一个是寸头,门内传出些许激昂的乐声和随着旋律起伏的欢呼声。何梦维和尤明下车后,发现这里人还不少,各色的人排着条长队。有和他们一样还穿着各种校服的学生,也有不少成年男女,有些画着跟他俩脸上的彩条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赛博状,穿着些彰显个性的低胸装,渔网袜,破洞牛仔裤。尤明只好被迫移开自己的目光。
检票的速度似乎很快,队伍时刻都在前移,不一会就轮到他俩,何梦维开了蓝牙,和壮汉共享了二维码。壮汉伸手划动了几下,示意他们进去,两人绕开了挂着闪光节目表和场地示意图的前墙,终于看见了前方硕大的广场。广场上站着数以千计的人,在一颗高挂的大功率灯的照耀下,伴随着鼓点和电吉他不断地扭动着。
“接12.0看看。”何梦维说。
尤明轻按眼镜镜框上的小按钮,并在弹出的磨砂玻璃界面上输入了12.0,紧接着,他看见广场中心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随着节拍疯狂地周期变幻着,天空中闪动着紫色的风暴,舞台中心的主唱的头发像一只电章鱼的触须,飞快地伸长,抓住了每一个在台下摇摆的人,仿佛在吸人精魄的古树根茎。贝斯手和吉他手背上的骨质翅膀时而伸展开,时而像蜘蛛的足向下刺入舞台,仿佛是要抑制住乐手本人的疯狂。
“爽吧,”何梦维说“你要听诗无聊了就过来听摇滚。”
尤明笑了笑,他从场地WIFI的菜单里调出地图,李烨的风雪读诗会就在左边的小楼里。
“我先去了。”尤明对何梦维说。
“好嘞,12点门口集合。”
说罢,尤明向左走进了那栋已经掉漆的水泥建筑中,建筑外涂鸦般简单的闪烁着白色的风雪读诗会字样,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某种白事礼堂。他走了进去,并按着建筑里的告示贴图的指引下到了地下层,接着转了两个弯,尽头红色的房间门旁挂着文字框,写着:“本房间使用单独子频道,请切入12.3。”
尤明调到了12.3,推开了门,眼前又是一段向下的楼梯,走到底层右转,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阶梯剧场,灯光适中,前方的小舞台上,摆着一个茶几两张椅子,两个男子正端坐在那里。
尤明瞧见了观众席中部的一个空位,便弓着腰摸索了过去,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一个女生的膝盖,他低声说了句抱歉,对方低声嗯了一下。这时,舞台上主持人身份的人说:“接下来是《初雪》”
尤明刚入座,小房间突然变了色,舞台变成了一片覆盖着白雪的泥地,背景从红色的幕帘变成了飘着细雪的山岗,两边还有冷冽的灌木硬枝。他看见自己裹着红布的椅子也变成了木制的,上面还覆盖着晶莹的雪粒,他下意识地去摸了一下,手感仍然是粗布的。
“……
每一场干枯都是这样
适合守夜的冬天树
闭上木眼等待阳光
……”
原先舞台中心的地方,只余下了一个男人,他带着圆厚的帽子,穿着一件应景的登山装,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这荒村的冬天十分相衬,仿佛就是一个;历史里的老农民。风雪随着他的朗读逐渐减弱,直到最后一句时,一缕初阳从林间缓缓透过来,破碎的暖色条覆盖了观众席上的所有人,尤明被照射的手臂都仿佛起了一丝暖意。
雪悄悄地隐去,天空渐渐变黑,大家又回到了小剧场,观众席里响起了稀疏的掌声。
主持人回到了舞台。
坐着读诗的男子脱下了帽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健康的脸,他满足的表情带着孩子般的童真:“这是我第一次结合增实做读诗。我觉得很震撼,我真诚地感谢负责做建模的小黑老师,以及做动画的阿罗老师。”
观众席里两个年轻人站起身来向大家挥手,大家也回以掌声。
“接下来是提问时间,大家有什么想向李烨老师提问的,都可以提。“主持人说。
观众席上陆续有十多人举了手。
主持人点到一位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夹克的男子,男子胡子剃地很干净,看着很年轻,他大声问道:
“李老师,我曾经读过您的《北面》,还有《影子》,很喜欢,但我一直很好奇“故乡“这个意象在您的诗歌中的意义。您很多诗里都有故乡的影子,但您笔下的故乡似乎包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想听您亲自讲一讲您对您故乡的理解,谢谢。”
李烨拧了拧话筒,迟疑了一会,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好,谢谢你的提问。”
“我注意到你可能还比较年轻,或许我们理解上的偏差是时代造成的。”
“我今年三十五了(笑),我的童年是在混乱年代度过的。我相信,你们都从教科书里学到过一部分关于混乱年代的历史,特别是那个年代的饥饿和危险。我出生在华北,我的父母为了养我打了几份工,或许正是如此,饥饿得以镌刻入了我的基因,城镇粮食危机时,我们被迫举家回到了农村,那时候的我正好已经有了记忆,父母一直跟我讲城镇生活的事情,他们对农村是很不满意的,无论是沼气池,旱厕,还是夏夜的蚊虫,永不停息的狗叫。但我几乎没有经历过他们所习惯的城市生活。我的天地就是农村,就是田野,我爷爷还健在的时候,甚至带着我半夜去捕蜈蚣。所以严格来说,我的故乡就是华北的农村。”
“但混乱的年代过去之后,我跟着父母移居到了华东。秩序渐渐恢复,我也重新开始上学,整个世界的新事物鱼贯而入,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故乡的生活是如此的单调而乏味,特别是和自己的新同学交流时,他们知道的和流形的完全是另一种文化,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自卑。我对故乡一下子由爱转恨,于是故乡的形象在这里复杂了。”
“在之后的事情就是大学和工作时的事情了,在这两个阶段,我的生活再次发生了变化,故乡的形象也随着我和其他人的接触悄然地变化这。如果你有印象的话,我有一首叫《东方明珠》的诗收录在《影子》里,当时《东城周刊》邀请过我做过一期采访,我在里面应该也提到了故乡形象在我的生活不同阶段给我带来的影响,我也一直试图在诗歌中把这种地域和时光带来的荒诞感反映出来。”
李烨向提问的男子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说完。
“谢谢您,李老师。您讲的很好。”,男子鞠躬后坐下了。
主持人:“好的,接下来是…这位!”
尤明看见主持人指向自己,心脏冷不经地收缩了一下。
尤明身边的那位女子站了起来,她穿着一条黑短裙,却又套了一件浅色的外套,头发隐藏在黑色的兜帽里。女子看着很年轻,但眼神给人一种不是这个年龄应有的坚定。
“请问,您作为诗人,怎么看待“西方的遗产”?”说完,她便先坐下了。主持人也有些尴尬,李烨却似乎不在意,迟疑了一会后,举起话筒说:
“这个问题挺重要的,这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我之前参加过上都的诗歌会,当时河马,老象都在,他们也谈这个问题,不过他们更多是从理论上谈的。今天在座的大都是读者,我想我可以简单的谈一下“西方的遗产”究竟在我的,甚至我们的诗歌创作中起到了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我们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西方的遗产”断然从来不能被称为遗产,因为50年前开始兴起的我国现代诗歌创作,完全是以西方作为模板而发展的,“西方”与其说是遗产,还不如说是标杆,我们所有的文学理论几乎都是将西方诗人,文艺批评家的理论搬来应用,这是一个对文学领域的民族主义者而言无法直视的屈辱。而且这条路的发展一开始是很顺利的,我们如今回头看到的优秀中文诗歌,都是经由这样的理论发展起来的。”
“但自从混乱年代结束之后,诗歌创作重新登上舞台,我们这些新一代的诗人就面临着一个问题:西方的理论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西方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我们都知道,西方已经毁灭了。”
尤明站在广场外的草坪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远处摇动不止的人群,此时的舞台上散发着幽兰色的光,乐手们仿佛矗立在一片夜色笼罩的荧光草原上,曲调也变得空旷而抑涩起来。尤明少见地取下眼睛,一切光彩便消失了,广场笼罩在那盏大功率灯下,人群都像着了魔一般在昏暗的光线下来回踱步,只有那渺远的魔咒般的吉他声静静地解说着黑暗中的秩序,让这一切不至于太过怪诞,尤明看见一个壮硕的身子逐渐向自己靠近,于是重新带上眼镜,蓝光中慢慢显现出满头大汗的何梦维,努力地跑向尤明。
“你也太快了。”何梦维喘着气说。
“我来晚了,他们结束的早。”尤明看着他滑稽的样子,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不看点别的?要到签名了?”
“嗯。”
“行,走吧。”,
“你舍得吗?”尤明一边走一边说,“你辛辛苦苦逃出来听音乐节,两个小时就走了?”
“没办法,”何梦维说,“明天还得上课,我可不敢熬夜。”
“搞不懂你到底是大胆还是太谨慎了。”尤明笑着说。
“我是谨慎地找机会大胆。”
“话说我们这样逃学,还是逃不开摄像头啊。”尤明叹了口气,向一边的电线杆示意,电线杆上绑着的四五个功能各异的摄像头,伸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个还正在旋转探头。“要是公安把我们的信息发给学校,学校不就马上知道了吗?”
“这就涉及到管理学了。”何梦维说,“第一:公安怎么可能有这闲工夫抓你这种逃学的,第二,学校怎么可能有权限拿到这种城市监控的数据。第三,少看官办的新闻,讲什么天网恢恢的,除非有什么杀人逃犯被定位到这了,否则我们这种每天都批量生产的毫无价值的人像信息,只配丢到回收站里。”
“况且,”何梦维故意歪着嘴笑道:“我的抗人脸识别迷彩纹可还没擦掉,要识别也是识别你。”
尤明一下子没话说了。
“真不来我家住吗?”何梦维说。
“不了,我就住这了。”
“过校门的时候那么担心害怕,怎么住旅店反而这么果断了。”何梦维感慨道,“你不怕老板看你没身份证宰你?”
“唉,早点回去睡吧,你家这么远,明天小心起不来了。”
“行,记得地方吧。”何梦维挥了挥手,他叫的的士已经到了。他上了车,又探出头说:“放心吧,不会宰你的,这儿参加音乐节的不知多少不敢亮身份证呢。”
“好,拜拜,明天学校见。“尤明抿了抿嘴催促道。
他看着远去的车灯,拐入了身后唯一亮着光的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