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霧霾的城市裡,胡遷的絕望之歌
胡波在2017年死後最廣為人知的身份,是電影《大象席地而坐》的導演。整部演了近四個小時,全片霧氣朦朧灰暗色調,還轉了城市裡幾個不同的視角,把虛無聲調混著混濁霧霾,用長鏡頭注入了觀影者的瞳孔。這是生而為人的絕望之歌。
電影原著《大裂》同為胡遷(胡波筆名)所作,文本中也呈現了類似效果。文字與影像所營造的場景同樣氤氳,卻是完全不同的傳遞介質;私以為文字是一種更血淋淋的手段,能夠激起讀者心中最駭人聽聞的想像,小說因而迷人。當這兩種工具被同一人所熟練操控,無非是能理解創作者濾鏡的最好方式。
往小裡說,這些小說講述的是隨著年齡增長,漸漸瞭解到的關於自己的,以及他人的生活。往大裡說,這些小說寫的是城市、毀滅和末世感,關注的是個體對存在的失望。〈後記〉p. 350
這是胡遷放在本書結語的文字,關於個體、城市、存在、與虛無。
▌生而為人的荒誕與齷齪
我在下台後,有人走過來問我:『為什麼你會忘記自己要說什麼?』我當然會忘記自己要說什麼,我為什麼會記得自己精心準備的蠢稿子,然後不知羞恥的背出來。我知道他們想聽點有意思的小玩意,但我說不出口,因為一旦說出那些早已準備好的小點子,再厚臉皮地笑一笑,台下的蠢貨跟著你笑,這個場面會讓你覺得一切都完蛋的。 〈漫長的閉眼〉p. 46
我沿著路邊走,看著每根骯髒的電線桿,從一米左右高度的地方開始就沾著尿漬,一直延伸到地面。這個城市的所有人,不論男人、女人、小孩、老頭、狗,都在電線杆底下撒過尿。想到這個城市跟我一樣齷齪,我沮喪的心情頓時好了。〈大裂〉p. 248
荒誕、齷齪、可笑,和許多初見這本書的讀者一樣,三年前我讀這本書讀得作嘔,硬是把它啃完,後來還不知死活的買了作者的另一本長篇小說《牛蛙》。當然,那時就是不懂這世界怎麼會有人抱持著如此想法才會覺得變態。但在待過了絕望的甕底以後,理解了即使一粒麥子熬成了陳年美酒,入了喉嚨也只成了一攤尿,等著被烈日蒸發。
世界當然會給你活路。但所謂活路並不是張無忌發現了桃花源從此與世界和平共處,而是給了你在漆黑洶湧海水裡載浮載沉的一點燈火,當抬頭望一眼遠方的精神寄託,海浪就拍你一次後腦勺;終於掙扎著爬到了岸上,卻發現那是毀屍滅跡的大火。
世界從未停止苦澀。如此筆法讓我聯想起美國詩人布考斯基:
〈我〉
「我們聊了會兒
然後我說再見
掛斷 走進茅廁
舒舒服服邊喝啤酒邊大便
心想著
嗯 我還活著
而且有能力將廢物排出體外
詩歌也一樣
只要生活依然繼續
我就有能力對付
背叛
孤獨
手指上的倒刺
性病
以及財政部門的
經濟報告」
▌存在、虛無、失望
你相信預言嗎?我已經找到自己的預言了,我不能控制自己沿著這個方向走去,你不需要勸我,你真的覺得你比我有存在感嗎?你真的覺得按照一個下了定義的方式,趨向更好的,更有利的,能控制更多資源的方向,會讓你我覺得世界更好一點嗎?可能在最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好,好那麼一點,這一點也很快就沒了。〈大裂〉p. 198
只是,我回憶不起任何事物,我所有的精力都在尋找中耗費掉了,來到這裡後,我只是麻木地站在這裡,這條街上什麼氣味也沒有。我以為找到這個地方,可以觸碰到某種東西。我確實觸碰到了,鐵欄杆上落了點灰塵。〈約會〉p. 337
這也許是我在閱讀這本書時最不舒服的感受,作者文字裡藏著被強姦式的舉重若輕。同時,我認為無可數計的無力感是前段齷齪文字的起點,因為再怎麼掙扎總是徒勞。
熱力學裡面有一個概念叫做「熵 entropy」;這個概念證明了世界總是向著總能量態最低(意即最穩定)的狀態去走,欲達到此狀態,得讓亂度達到最大。直到101大樓被夷為平地,馬里亞納海溝終被填平,當我們聽見李志在歌裡嘶吼的「這個世界會好嗎?」,在這個世界真正達到寂靜之前,又有誰可以給他答案?
▌不絕於眼的霧霾,讓人看不清遠方的路
我抱著一袋子鼠尾草走在路燈底下的時候,高速公路上全是霧氣,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裡有幾天是沒有這種大霧瀰漫的。不論我從地下室裡醒來,還是在牡丹江的家中,眼前總是大霧瀰漫,我是不是視力不太好?還是患了眼疾?但前幾天突然就好了,沒有比這更清晰的了,我看見了各式各樣的顏色,你能相信嗎?你看到過色彩嗎?〈大裂〉p. 199
有一次我坐長途車,途經一個休息站,嚴冬的時候,運貨的卡車停在空蕩蕩的水泥空地裡,車上載了兩層羊,牠們淒厲地叫。籠子周圍在昏暗的路燈下有一圈稀薄的羊群喊叫出的蒸汽,直到起了霧。所有的一切掩蓋進霧色裡,再也聽不到羊群的喊叫。我還看到不遠處一團篝火在田野裡,冷清清的田野,燃燒著天際,除此之外一片灰藍色。〈羊〉p. 328
霧霾是在電影裡和書裡都相當重要的意象。我會把這個意象理解成清冷的一條寬河,阻隔的可能是現在與未來,或者是讓人成了霧氣中心的一點,霧氣則成了孤獨的分界。整體而言,霧氣於時與空,都成了一條能夠把人組隔的界線。生而為人,終將孤獨。
在看完這部作品以後(both 小說和電影),常常思考憤世青年長大以後都去哪裡了。檯面上的文青淪為形式,胡波自縊了,那麼其他的文青,曾為了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與瞳孔充滿憤慨的人們都去哪裡了?基因為反體制的龐克樂團為當今執政黨唱起了競選歌曲,當年在學運振臂的男孩如今緘口不再抗議,我不相信他們對生活就此沒有憤慨。若以存在與否來解讀這件事情,文青們在長大以後的確都死了。
📜後記
說說幾個上頭的Reference。
首先是文字裡的「電影感」。 電影感說的是,當下的文字所呈現的,諸如構圖、視角、動態,是否像是電影畫面。這點在同時身兼導演的胡遷文字裡是無庸置疑的,文字的取景視角、情緒的膨脹,都十分的有畫面感。
其次是布考斯基。 他是骯髒現實主義的鼻祖,文字裡充斥著性、(失)愛、酒與頹唐。我所讀過的作品是詩集《愛是來自地獄的狗》,這次能對這本書的高耐受度也許有部分要歸功於此⋯⋯布先生可是寫出宿醉時掀開鋼琴蓋吐在裡面的詩句的人,誰與爭鋒🥵
最後是熱力學。 這東西聽起來浪漫,但修起來真的會覺得像玄學⋯⋯詳情可見 Youtube 頻道 Andy's Iphone 第十三集,喝醉的理工男文笑與影片下方留言,都給了超棒的解釋。
📓書籍資訊
書名: 大裂
作者: 胡遷(胡波)
類型: 中篇小說、短篇小說
出版社:時報出版
年份: 2018
(筆於09/21/22)
(多了對於霧霾的討論,是在IG版面塞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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