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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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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日的终曲之一

李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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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 1558

次仁尼玛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圣马可仁波切在自己来武汉前说出的神秘预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勉强睁开眼睛,打开了接在身上的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心电图的样式不同寻常,像极了某种根据对位法写成的音乐或者摩斯电码。他讨厌音乐和密码,于是看向窗外刚刚升起的太阳和两只长着红色尖嘴的鸟,并叫来了那位胸部扁平,容貌也平平,就是腿很长的男护士。次仁说他要找一位仁波切,因为想知道活佛的预言。男护士搬起起搏器,走向了别的病床。自新冠肺炎爆发以来,医院的床位与设施相继告急,不少医生,像次仁这样的,也倒在了第一线。他应该可以理解拿走起搏器的行为,毕竟他的心脏跳得很用力。心脏狂跳可能是因为次仁有些烦躁,因为他想知道,在离开拉萨的前一天,八角街最烂的商铺里面趴着的那位圣马可活佛为什么说他的终曲是此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次仁依稀记得,那位活佛手中捧着一个阳具形状的法器,身上披着五星红旗颜色的奇怪袈裟,见到次仁后便喊住他,让他陪自己一起趴着。次仁应该会感到不耐烦,因为他作为一名呼吸科医生,需要前往武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前往武汉,也没有人要求。可能是因为那里需要他吧。

活佛的预言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此生所厌便是音乐,所以生命不存在终曲。活佛却笑笑说,他虽然是一个平凡的人,但他的终曲要多伟大有多伟大。那将是一场空前的盛宴。次仁大概不怎么喜欢这种奇怪的话。那天他没必要前往八角街的商铺,没有人要求他去。他只是恰好路过,便走进了店里。这几年来,次仁一没事就到这一片游荡,看看美丽的大昭寺,看看街上磕头的人们,看看墙上贴的横幅和标语,便觉得这座城市陌生到令人后背发冷。没有人要求他去看,但是那些东西就在那里,他也就没有什么话说。圣马可活佛说次仁生命的终章是壮丽的,是可歌可泣的,也是充满美感的。次仁应该是有些好奇,便问及具体的时间和方式。老者笑而不语。次仁心里暗骂这孙子吊人胃口,八成是狗屁不懂。然而次仁也觉得老者不是全无可信之处,尽管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不应该相信这样的人。老活佛对他吟了一句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给钱。这句话把次仁留在了店里,直到太阳从布达拉宫的身后隐没。次仁尼玛最后险些误了睡觉的点,但是他不怨恨;首先他什么都没买,其次是没人逼他怨恨。他觉得老活佛的描述很是有趣,可惜几乎是废话。次仁说不定渴望成为一位拥有伟大终曲的音乐家,但是他肯定不知道这如何可能。他是一个称职的大夫,明天他将只身前往武汉。次仁没有必要做艺术家。但是他说不定会变成艺术家。这谁知道。

次仁盯着自己的心电图,觉得这一日正向着漫长无边的方向走去。医院里面人头攒动,电视里播放着那些一线的抗疫故事,有说话像背稿子的无私医生,还有亲自上阵的领导。他感到鼻子一酸,便打了个喷嚏,然后闭上眼睡去了。在这三十分钟短暂的睡眠中,次仁梦见自己失眠了,如何医治都无效。失眠的痛苦让他无法忍受,于是他选择醒来,发现医院里面还是人头攒动,又有几个病人被推进来了。他们都是新冠肺炎的重症患者。次仁觉得这几个人看起来眼熟,但他肯定懂得,看起来眼熟的人多了去了,他们算不了什么。想明白的次仁闭上眼躺好,在肺叶的呼啸声中回忆起商铺里的老活佛。他告诉活佛他要前往武汉。老佛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从小在玉树的山区里面长大,多亏了扶贫政策,才有学上。老者笑而不语,次仁心里估计又在暗骂这孙子在这儿装。老活佛笑完后,说他今天不想谈政策。次仁也不想。于是老佛说,他还是应该时刻记得自己伟大的终曲。那是一场灿烂的谢幕,终曲里面蕴含着对社会的反思,对时代的隐喻,还有对个人生命体验的升华。次仁并不想听,于是把阳具形状的法器含到了嘴里。活佛说,那法器是在牧场给牛配种用的,已经有六百年的历史了。这器物是开过光的,就像店里的其他东西那样,可以驱邪。次仁摇摇头,拿出来手机,两人玩了一会儿,天就黑了。玩游戏的时候他们还说了很多话,但是次仁的意识有些模糊,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说过什么。他躺在床上,隐隐约约看到远处向他走来的记者,便试图装睡,可是还是被发现了。记者把他架起来,立好摄像机。他觉得这是一场梦,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记者会来医院,直到他想明白,没有人逼他们来。于是他们确实来了,而且穿着有趣的防护服。

次仁感到一阵胸闷,接着冲着镜头说道:“呼噜,呼噜,呼噜。”出去抽烟后返回的记者们和男护士在他面前鼓掌,他也开始给自己鼓掌,并且觉得自己仿佛又有了新生。记者说他是时代楷模,是一位伟大的人。次仁觉得他说的竟然有些道理,便鼓掌鼓得更加用力了一些。没有人告诉他,此时他的肺已经变成了白蚁的巢穴,脸也紫得像个茄子似的。在镜头切换的瞬间,次仁还是回忆起来那个老活佛,想到那家伙笑起来嘴角咧到耳朵根,黝黑的皮皱成一团,一双溜圆的大眼睛分在又高又宽的鼻梁旁,远看像是脸上贴了那话儿一样。他问次仁小时候是不是读过本教的经文,次仁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奇自己的终曲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伟大。老佛说他会用自己最后的日子,把对未来社会的预测和对时空于主体的相对性的认识隐藏在了那件壮举中。次仁又摇摇头,说他得走了,因为明天需要前往抗疫第一线。他记得有人说空谈误事。他不曾表示反对。

坐上医疗队的车后,次仁身边喋喋不休的汉族男子开始逼着他讲上山挖虫草的故事。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学校里都会在虫草长成的时节放假。家家户户的小孩会跟家长一起上山挖虫草,卖给商人销往内地。这是一年内次仁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他并不会挖虫草。他在电视上说过,因为有了扶贫政策,他再也不挖了。他喜欢躺在山上,一趟就是好久,什么也不干。有的时候他会思考一些问题,比如在被发现啥事不干后怎样逃过父母的毒打。但是当他在武汉不幸感染新冠肺炎后,就再也不记得这些问题了。次仁给前往武汉的车上的人说,他在挖到第一千根虫草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大洞,洞里有两只小雪豹,睁着大眼睛,像家猫。这件事情除了虫草的部分,其余都是真的。次仁爱小豹子,于是在把洞口堵住后默默离开了。旁边有人说这就是绿水青山的力量。次仁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他后来再次看到了那两只豹子。那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次仁居然在村子里见到它们了。它们的确是家猫,只是长得像豹子而已。车上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再说话。

记者走后,次仁被放平在床上。呼吸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感觉自己快死了。如果这是生命里最后一天,那么他会做些什么?他会让人请来八角街的圣马可活佛,让他给自己讲讲终曲。不久后,马可就会作为一个亲历者,把次仁生命最后一日的真实情况告诉未来的次仁。于是次仁叫来护士,说死前想见一个佛。护士望着那些记者离去的方向,说好的。如果活佛来到次仁的面前,还会坚持自己的终曲是伟大的吗?仁波切可是亲口说过,那是他人生中经历的最不可思议的乐章。这伟大的终结是一个无止境的大洞,里面包含着过分复杂的元素的组合,却又是极简的。次仁无法理解这些。马可又说,作为发达工业社会中的一份子,你我都是简单的,却促成了这个繁杂无比的世界。每个人的利己的天性交织在一起,却可以成就……次仁说自己明天还要去武汉,不能回去晚了。老活佛说,这就是发达工业社会中医生的简单职责。次仁不表示赞同。他觉得不仅去前线不是,回学校支教也不是,即不简单,也不是责任。不过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来了。他本可以留在北京,却在日喀则的小学里担任起教导主任,给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讲着祖逖天不亮就闻鸡起舞的故事。他还说,有一天祖逖路过鸡窝的时候看到那里趴着一个人,然后就明白把自己吵醒的鸡叫其实是人装出来的。那天祖逖起床气很重,便一剑刺死了鸡窝里的人,还把他的皮扒了下来。这就是中国资本主义运动的先驱周扒皮的故事。那是一个很穷的县,学校附近全是荒山,孩子们如果不好好认字,就会觉得自己是周扒皮。尽管他支教了很久,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支教,后来他觉得思考这个问题太费时了,于是到了拉萨当了一名医生。他是一个好医生,每天都在八角街摇头摆尾,像只吃饱了后被堵在洞里的傻雪豹。

在前往武汉的车上,次仁说自己家乡的神庙里面有一个长长的地道,里面藏了五世达赖的佛骨。每年县里的活佛和庙党委书记一起去祈福,然后县里就会出现一个天授诗人。所谓天授诗人,就是突然会背很多文章的人。他们有的可以背三国演义,有的可以背古文观止,会背金瓶梅的最吃香。车上的人问为什么他们背的都是汉文,次仁就摇摇头,说没有人逼他们背。当然次仁也不完全相信这一回事。他曾经帮自己的大姨夫骗过了记者,大姨夫就成了乡里第三个天授诗人。前两个是记者的表舅和表舅妈。他大概不觉得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相比以前在北京上学时帮蒙古歌手唱呼麦,这一点也不算什么。

次仁的车开进了武汉,他看到了全国各地的支援医疗队,觉得自己应该感动。后来他睡着了,醒来后就到达了目的医院。在呆在病床上等待活佛的那个难熬的下午,他屡屡回想起自己初来乍到的场景。他也始终在想活佛的预言,觉得自己的未来不一定会成为一名医生。小时候躺在山坡上,他时不时能听见一些叫做歌声的喊叫,所以总是心情很差。他会挖一个大洞,把自己的头插进去。叫声陪着他钻进洞里,和泥土、蚯蚓、腐坏的植物根系碰撞、回响,仿佛在演奏一出粗制滥造的协奏曲。他屡屡在将要憋死的时候拔出头来,体验与往生世界擦肩而过带来的小而确定的幸福。后来他接受了教育,知道并没有往生世界。再后来他渐渐听不懂那高山上的姑娘唱的究竟是什么了。他只喜欢在八角街的红色横幅和大幅照片下面发呆,然后给小孩子们讲周先生被祖先生扒皮的故事。

每当他在武汉想到自己的终曲的时候,都会有病人出现在他眼前,或者有记者来采访他。他的医术并不怎么样,好在医院里有其他的医生。领导告诉他,这次治疗百分之七十五以上要用中医。他说没问题,他还可以用藏医的一些方法,帮患者看看手相什么的。领导没听完,拍拍屁股走远了。后来他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病,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他看到源源不断的医生涌入武汉,就像源源不断的病人走出医院那样。次仁觉得自己应该感动到热泪盈眶才对。后来他做到了。老仁波切说,自己在听到次仁的终曲的时候,也感动得热泪盈眶。活佛仿佛在走向深渊,但是那深渊里却有着一个又一个惊喜。他听到了时间的流逝,听到了生命的抗争,听到了属于时代的节奏。次仁挠挠头,想把法器插进仁波切的嘴里。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逼着自己什么都不做。然而在重症监护室里痛苦等待的时候,次仁最想的人还真是这个话多得不得了的活佛。下午三点过后,次仁发现自己的眼睛无法聚焦了,角膜上也好像蒙了一层翳。他又呼噜呼噜地冲着男护士说了话,让他叫来活佛。次仁无法看到,这一天其实格外的漫长。太阳落山处挖开了一条运河,这让太阳在地平线上多待了几秒。次仁觉得自己的生命长河马上就要干涸了,这看似伟大的终曲,实则就是这么回事。它理应感动自己,可惜没人逼他自己被感动。他又想起了神秘而美丽的大雪山,山上有瑰奇的洞穴,洞穴尽头是金色的神庙、雪白的玛尼堆、碧蓝的湖泊、五彩的经幡、精瘦的牦牛和伟人的肖像。后来这些地方都变得丑陋、世俗、不再神秘,然后再次变得神秘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谁知道。

次仁的呼吸越来越弱,他听着这有节奏的喘息,无法相信自己曾经如此讨厌音乐。他觉得自己死得不好,没什么可感动的。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谁又死得好呢,周扒皮吗?然而就在太阳落山前,圣马可仁波切出生在了他的医院。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却披着五星红旗颜色的袈裟,操着一口藏语,跑到了次仁的面前。男护士说他尽力了,然后就抱着心脏起搏器去了别的床。在次仁的眼中,那个模糊的小黑影渐渐有了人形。次仁呼噜呼噜地说道,快告诉我你说的伟大终曲吧。你看,我做到了吗?小仁波切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其实你并没有去武汉。你在世界上最长的海底隧道里面办了一场音乐会。在那个隧道里,每隔五米就有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按照一种特定的方式演奏一个音,每个人的音和节奏都不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有的人和下一个之间有一层隔音板,有的没有。你把全世界所有的乐器都放到了那个隧道里面,为每一个乐器配一名笼中的演奏者,并把这首曲子巧妙地安排成了一个穷尽所有调式、所有音符排列组合的声音艺术作品。从隧道口走进,你可以选择前行的速度。你将在充满质感的交响与回声中获得无限的惊喜,欣赏到那条隧道里面无穷的铁笼与千奇百怪的乐器,领略发自内心无人打扰的感动。这条隧道仿佛有尽头,但是它一直在建设,而你的行进速度永远无法超过隧道的铺设速度。这就是中国速度。从进入隧道以来,你的生命就来到了终曲部分。你成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极简主义音乐,当然,那也是全世界唯一的一支在演的交响作品。我路过的时候,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看到了光明与力量,看到了必胜的决心,看到了音乐的伟大复兴…… 

讲到这里,小仁波切发现次仁不动了。心电图里的摩斯电码似乎是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也默然不语了。仁波切推了推次仁,暗骂道:“尼玛,这孙子就这么死了。”

没人逼他去死。死前,次仁流了两滴眼泪,悄悄地。至于他有没有被感动,这谁知道。

李借之

202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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