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甜混搭的格仔餅》
垂著頭,巴巴的跟隨父親走路,父親的黑影是一團凝聚的濃墨,抓也抓不住。烈日下,我汗出如漿,眼睛差點兒睜不開… …
冷氣室中,我慣常地使出演技,佯裝細心聆聽的虛心樣子,雙腿僵直,兩手擺背後,心想這個樣子還不夠乖?身上的白色襯衣逐漸復活過來,由熱昏癱瘓變得稍挺,不過顏色依舊黯然。父親在右邊陪我罰站,校長大人盯著枱上一大叠成績表影印本、獎狀和推薦信,表情很為難似的。
父親堆出資本主義式笑容,討好道:「貴校雖然不是我們選的第一志願,但我確希望校長能給予機會。」校長不語,半晌:「坐下吧。」語氣體貼,但我的腦髓冰冷如寒天刀鋒。愣愣地坐下後,校長笑說:「讓爸爸坐嘛!」我才醒覺地移到左邊的座位,父親急忙陪笑:「不打緊不打緊!」我忽然覺得校長室的空氣太冷,小學與初中之間的鴻溝巨大得教人害怕,校長說什麼要遞交資料、再等待後補空缺之類,我的耳朵已停止運作,看著校長的嘴唇在動,我只是配合父親作出溫馴的樣子… …
廿來個美術獎項幫不上忙,成績名列前茅也沒用,一跨出本區便小巫見大巫,比別人矮了一截。沒辦法,誰叫我讀的是屋邨小學,又不是什麼傳統名校,父親胼手胝足地工作,哪來心思研究競爭制度,沒多想便給我填上最厲害的中學志願,結果,當然翻船了。
父親低下頭在前面行,我默不作聲跟在後面。我們跟父親一向不太親近,他不苟言笑,薄薄的嘴唇總是緊抿著,面孔線條冷峻,動怒的時候更加是不得了!我踩著他的黑影,亦步亦趨,不敢太慢,也不想太快。
那個暑假很難捱,我蹲在書局看故事書,父親來接我,我從書頁中抬眼,外面的陽光好刺眼啊,令人產生一陣暈眩感。
第七次去那間中學了,不知今次又需要補充什麼鬼資料,我氣吁吁,汗流浹背,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強作大人般輕鬆的語氣說:「其實被派去那間中學也不錯吖,橫豎還有一星期便開學了,我把新書都包了書膜。」父親聽後不語,我想起被派去的那間學校,大概是志願表裡二十開外的位置吧,後來才知道班中唯一獲派去那中學的是考尾位、老師評為無可救藥的男生。辦理註冊手續那天,我發覺禮堂連柱子竟都是木製的,每踏下一步,腳下便發出「砰」一聲,心驚膽戰總覺得隨時會踏空。整座建築物的穩固性很值得懷疑,尤其是放一隻白蟻進去,當然,我沒有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告訴父親。
校長室的冷氣依然強勁,西裝筆挺的校長說會取錄我,我與父親一怔,反而沒大歡喜。父親稍定神,生硬地擠出感激的笑容:「多謝校長。」望向我:「多謝校長吖!」「多謝校長。」
返家路上,經過一間小食店,父親買了兩包食物出來,「什麼來的?」「夾餅和雞蛋仔嘛!要哪個?」
雞蛋仔外脆內軟但空心,格仔夾餅充實而飽滿,人生一大抉擇。
肚子咕咕地叫喊,我驚覺已被掏空了,馬上回答:「夾餅。」被選的我,看著被選的食物,唉。
揭開啡色紙袋,夾餅對摺成半圓狀,內裡塗了牛油、花生醬、煉奶及砂糖,我狠狠地咬一口,鬆脆的質感和濃濃的蛋香在口腔裡融化,略鹹的牛油突顯出其他餡料的甜味。父親用紙巾擦去我臉上的砂糖,我的眼眶突然濕潤起來… …
鹹和甜交織中,我的十一歲暑假草草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