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我很忙,我也看见清朝人
回信:我很忙,我也看见清朝人
看到单读上张赛撰写的《一位武汉外卖员的自述》(原标题《我很忙,我看见清朝人》)时,我还在一边读一些网友对我的人身攻击回复。
我的专业不是媒体评论和新闻传播,更不是帮助人调整心态的临床心理学。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生物学相关领域博士生。
在《一位武汉外卖员的自述》一文中,原本导读提示作者写了关于为何学者不走出象牙塔的疑惑。我立刻写了回复信件投稿,回应了为何他觉得学者不走出象牙塔的疑问,收到我的回复,他们修改了文稿,撤去了对科研人员误解的部分。
我把这封回信件发在Matters上,作为疫情中的来自另一个角度的记录吧。
--以下原文--
于近期我自己尝试努力传播学术信息的经历之中,我突然意识到专业外的您,同专业内的我,隔着的其实并不是一层高高的象牙塔之墙,而是整个密密麻麻人山人海的社会大缸,以及基于此之上的庞大紊乱的信息过滤系统。
您在一头喊为何听不见学者的声音,而在这一头的我则喊了整整一月有余,声音却抵不过层层人山而尽数归于静寂。
一月十七日,帝国理工流行病学小组发布新病毒的第一篇传播模型拟稿,我和我的同行第一时间看到公开报告,开始各自摘要翻译并在网上挖掘和宣传国际上流行病学学者的讨论文字。彼时武汉还没有封城,有部分网民因为我们的宣传注意到了事态严重性。但是几名网红坐镇,有一位声明自己公共卫生专业,否认了模型报告的专业性,事件的关注度重新沉回大海。这使我明白,在形象上更贴近大众的网络人气聚集者,在公众的每一个人眼里,都比专业的流行病学学者,更值得信赖。
接下来的一周之内,国际上不同流行病学研究组,根据可靠的海外确诊案例和国际航班数量,发布了三四篇传播模型报告,我和我的同行眼睁睁看着估算的实际感染数值越来越高,我连续撰写了所有报告的摘要翻译发布,并且把我自己做病原体实验时实施的防护标准分享到社交网络上,然而能够引起的注意力依旧有限,相反地,人身攻击的评论却日渐上升。看着媒体报道的照片中,完全不能算得上生物安全防护级别的医护人员,我心情差到了极点。一月二十日,我愤恨地写下美国华裔喜剧艺人钱信伊的名台词“F stupid”在我的时间线里。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一周后的一月二十三日凌晨,武汉封城的消息公开一小时之际,我在深夜里写道“我做不到像别的公知一样冷静,我现在坐在路边哭,就算我没有亲人朋友在武汉,武汉加油!武汉人加油!”。一觉醒来后,我在阅读武汉网友的积极感激之情的同时,又收到大量人身攻击的回复,指责我只会瞎哭而不成事。
与此同时,曾经研究过同为冠状病毒MERS爆发的国际研究团队开始着手对新病毒感染病的病例分析。几日后在其他讨论中,他们提到研究MERS爆发时就接收到过无数的生命威胁邮件,这回的新病毒爆发也不例外,甚至程度更甚。他们的这句评论在我的心里戳上了一个小小的阴影。
学术信息的传播通常起始于,科学研究者自己的技术博客,或者学术论坛,然后整理成文公开未发表文章拟稿,经过同行评审之后正式在期刊杂志上发表。由于流行病爆发的特殊性,我的信息获取是直接以学术论坛,几位相关领域最顶尖教授的技术博客和他们的社交账号为渠道的。
之后的日子,我的每天都在摘要翻译有价值的学术信息,和阅读网民的谣言以及谩骂中结束每一日。
一月二十一日,我第一次看到了关于美国生化武器的谣言。我立马下载数据自己分析了一下,果然是伪,立即截图撰写信息辟谣。
一月二十四日,我看到媒体关于“检测实验要求不高”的报道,有数年相关实验经历的我,深知文中药剂销售师在说谎,当天就撰写了几条信息反驳;我也是最早翻译柳叶刀已发表文章中“第一例病例没有去华南野生市场”观点的人之一,最早翻译国际学者讨论帖中“有人传人可能性”论点的人之一。
一月二十六日,我特地详细解说了检测实验的难度水平和假阳性假阴性的可能。
一月二十七日,在看到有自称生物学者造谣阴谋论,诽谤科研人员的公众号文章后,我也立即翻译了Nature杂志中“史上所有冠状病毒的爆发都来自人畜共感染的自然事件”的文章稿件予以反驳。
二月七日,又一次看到阴谋论卷土重来,我又自己分析了基因序列,否定对方的结论。
二月十七日,病毒学论坛最先公开了顶尖学者的病毒起源论文拟稿,以抨击人工病毒论,我摘要翻译了所有重点并附带科普解释。
二月十八日,柳叶刀上多国二十七位科学家联合发表声明打击人工病毒的阴谋论,高分期刊杂志Cell也发布顶尖学者的整合采访记录,强调病毒最大可能来源是人畜共感染。
在整个过程中,许多华裔同行科研工作者同我一起,致力于中英文信息的交换,他们建立网站分享中文病例信息回馈给英文学者,有些积极参与顶尖学者的讨论,而我更多侧重中文翻译和科普。
科学研究事业是个竞争非常强烈的行业,大多数科研工作者两三年内没有自己课题的成果,工作合同就要不保。
即使如此,我们从未事不关己,我们也并不住象牙塔里,我们许多人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保持专业信息的传播。
但您要明白的是,我们不是传媒专业,我们平时不聚集网络人气和公信力,我们也没有更多有效的渠道传播,不仅没能有官方肯定的说辞文稿,更不可能有钱自己买热搜保持热度。
所以在大灾大难面前,我们同普通人一样渺小,我们同普通人一样煎熬,我们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多一层对自己无能力传播真理的痛心,以及多一层因为正确学术观点而被人身攻击的脆弱。
这个过程中,我见到几位同行在被人身攻击后消声,但剩下的科研工作者依旧在坚持分享事实,分享真理。
而我本人,只是想写几句,希望同行们为真理呐喊之声,能回响着越过这人山与人海,传达到每一个有希望之火的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