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Day 3 / 非法移民說的福州話

Yu, Chin 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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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說福州話的,他們在國共內戰後跟著百萬難民逃到台灣來,我從小在台北只說過「國語」,只有回到爺爺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才會跟長輩們用福州話溝通。

自我以下,我妹妹和所有表弟妹堂弟妹沒有一個聽得懂福州話,所以我常充當翻譯。住在爺爺奶奶家那段日子,街上小孩都講「台語」,學校講「國語」,回家長輩講「福州話」,所以我自小就在天然的三語環境長大。

我在四歲時被父母送到香港去住幾個月,完全不會廣東話的我,也沒什麼語言溝通的問題,很自然就能和當地育幼院的小孩一起玩耍了。

這是兒童的超能力。

國中以後我開始學英文,畢業後到拉丁美洲工作開始講西班牙文,到西非工作開始講法文,到倫敦念書開始講英文。

2007年到2009年我在倫敦時,遇到了從福州到倫敦販毒的非法移民,他腳上帶著電子腳鏈,一邊嬉笑地跟我們套關係,手腳俐落地偷了我的信用卡和房東的手機。

他的口音跟我爺爺奶奶一模一樣,我聽到福建人被批評手腳都不乾淨時心情很複雜,只能說感謝我的祖輩離開了中國,不然難講今天飄洋過海從事非法活動求生的大概就是我了。

我記得這個說福州話的非法移民當時跟我激動地說:「這些英國人歧視我們!」我心想,你在英國還可以遊行抗爭大聲咆哮,付錢讓你們看醫生看律師,你還想怎樣?

ㄧ日看著大批中國非法移民們在倫敦大街上遊行要求工作權,我跟一群留學生跟看笑話一樣地看他們穿梭在唐人街。

有個中國非法移民跟我說:「每個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權利,英國人當時到中國賣鴉片的時候,難道他們有申請簽證嗎?」

我每次遇到這種事都是很沈默的,除了很慶幸我是個台灣留學生之外,也在想當年幾百萬中國難民在台灣上岸時也是沒經過台灣人同意的吧?我們這些留學生在中國城買著便宜的海鮮,吃著廉價的海鮮麵,餐廳和超商背後都是非法移民的血汗,我有什麼資格批評人家?

離開倫敦時一個倫敦朋友笑著問我:「蘇格蘭場沒有求你留下來替他們工作嗎?」

倫敦朋友的意思是:太多講福州話的人從事非法行為,倫敦警察們真的需要一個聽得懂福州話的人幫忙。我明白,但我也真心笑不出來。

去鄉多年,並沒有很想念說中文的日子,但卻很想念能吃火鍋的日子。

我曾在遙遠的西非,一個叫多哥的小國家的一個海岸小鎮度假,我在那邊的一間中國小餐廳遇到一個長得跟我有點像的女孩,從福州出來的。

她跟我說她第一次「潤」的路線是繞俄羅斯走陸路,沒成功。第二次是往南繞馬來西亞還是菲律賓,走海線,成功到非洲了。

我問她潤出來後的人生有什麼計畫?

她就在親戚的中餐館幫忙,也沒什麼打算。

我建議她,還是念點書,學學英文法文。

她有點尷尬地笑笑說,她在家鄉也只念過幾年小學,連普通話都說不好,哪裡敢想著唸書,她還直誇我普通話說得真好聽。

離開後,我坐在海邊發了很久的呆,遇到一個騎摩托車的亞洲人經過,我說我台灣來西非建學校的,他說他是來執行聯合國計畫的。

他說他是越南人,我稱讚他英文法文都沒有越南口音,也太厲害了!

他才笑笑地解釋說他在巴黎出生長大,其實是個法國人,但要跟人家解釋他是越南華裔在越戰後父母逃到巴黎太麻煩了,直接說他是越南人比較方便而已。

就像奧黛麗赫本的窈窕淑女一樣,口音代表了階級,外語能力更是工作上刪選的重要條件之一。

在異鄉聽到福州話對我而言有什麼意義嗎?

感激,感激我祖輩逃難時離開了家鄉,感謝我能受教育。

我在人生旅程上遇到幾位說福州話的人才明白,人最後的認同感取決你的教育程度和工作圈,而不是祖輩的鄉音(福州話),也不是童年周圍說的語言(台語)。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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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 Chin Mei疫情前為一位教育者, 曾前後在五大洲教書十七年, 拜訪過一百多個國家,包括亞馬遜和撒哈拉。 2020 年成為 Full Time 數位遊牧, 主要移動位置在中歐。 2024年在瑞士與兩位歐洲夥伴成立新創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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