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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mone F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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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者周記8 · 重啓一次講述

Simone F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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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紙,恐懼,和我的「潤學」

現在是新西蘭的下午四點二十分,我坐在某個小鎮的某個房間裏,重新開始書寫我的故事。

想要重啟寫作計劃是一個非常突然的決定。今天早上我試圖編輯一條推特總結這一年來在移民道路選擇上的思考,寫完並發送後卻發現語句七零八落,讀起來很是費力。一氣之下便刪除了那條推特,並開始反思這半年來沈浸在現實生活中之後文字敏感度的退化。

之前為什麽不寫,是因為還處在極權統治的陰影之下,常常莫名奇妙地讓被迫害妄想癥控製了自己。去年白紙運動爆發後,我短暫地停止了一段時間的更新,隨後照常寫作。但那段時間對我而言其實是非常重要的life changing moment。我不在那幾個主要的城市裏,但仍然在推特的犄角旮旯找到了一個二十幾人的小群,最後大約有六個人去了一座標誌性建築前舉起白紙,拍照,投稿。本以爲一切安好,一日後便有成員接到警局的電話,另有一位同是大學生的參與者被叫到保衛處調查。我是最後幾個和國安局見面的,前一天晚上已經有一半的人見過國安了,我們大致對好了口供,只等審判的一刻來臨。那天晚上我不得不把手機裏所有的敏感信息上傳備份再清理,我並不懂太多高深的技巧,只能一個個地刪除,用最嚴苛的目光審視我手機裏保存的無數回憶,然後一一粉碎。那天晚上輔導員來查寢了,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和談話聲我恐懼得幾近崩潰,又不敢在宿舍裏表現得太奇怪,只能用盡全力控製住異常激烈的心跳聲,假裝正常,洗漱睡覺。第二天早上十點,班長敲門,說輔導員找我,我穿好暖和的衣服,買了麵包當早餐,準備用最平靜的態度面對她們。接著便是一輪又一輪的談話,對方假作理解假作和藹,有人問,妳們舉白紙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解釋,但我連「新聞自由」這四個字都説得模模糊糊,似乎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説這種話,是個可笑的、應該被異樣的目光打量的行爲。後來那個群沒有散,新年時互道了快樂和平安,還加了其中一個姐姐的微信,知道她現在已經在日本讀書了。

一切結束之後有一位同行者發了一段感慨的話語,我也借此寫下這些:

我自認是一個寫東西的人,而他們沒收了我的筆,汙染了我的語言,將恐懼和無力深深地植入我的內心,老大哥在心臟最深處望著我。但從教學樓走出來時,我看到道路盡頭警車閃爍的燈光,那一刻我沒有來由地開心,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我不知道這興奮從何而來,我只知道這是我政治覺醒後最快樂的一天。

「我控訴」不會收尾,正如10月13日那天沒人能想到一個多月後他的口號能在那麽多條街道上響起。白紙會被藏進看不見的地方,但它不會消失。

「我們會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我依然經常感到沒來由地感到害怕。剛剛結束調查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舍友忘記帶校園卡沒法進門,她敲門,我立刻進入應激狀態冷汗直冒。期末考試前一天梯子不能用了,我問朋友她的是否正常,但進考場前她還沒回我,於是我整場考試都在一邊答題一邊想象考完後可能會發生什麼。而事實就是梯子故障了。恐懼太多,像浪潮吞沒我的理智,在每一個我以爲一切正常的瞬間輕易地擊潰我,我沒法一一細數。

九月去學校辦理休學,又是同樣的領導笑瞇瞇地警告我,說我們都知道之前發生過什麼,妳現在準備出國,我們必須先告訴妳,如果妳有任何反動行爲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我們也沒辦法保留妳的學籍。小心間諜,小心詐騙。我也學會了笑瞇瞇地回應,我知道。

來到新西蘭之後,我終於能夠稍微喘口氣,和驗車的年輕移民者談論他離開前的種種不順和此後的種種計劃,和當地的人們聊生活和天氣,在小鎮果園裏用體力勞動掙得自愈和學習的時間。恐懼當然依舊存在,但已經不甚清晰了。近來的大小新聞也不再如從前那般讓我隨時隨地地進入應激狀態之中。於是我想,我是不是終於可以把那些不敢說出口的話給說出來了。

今天就寫到這裏,距離那些事情發生已經快一年了,我才終於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狀態裏寫下這些。也許我的記錄會無比細碎,但事實就是那麽多無關緊要的細節和幽微至極的情緒。自有「潤學」這麼一個説法開始,已經有很多關於這個群體的觀察、報道和敘述,然而每個人最終決定離開的原因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覺得我的路徑可以被納入任何一個既有的敘事中理所當然地成爲小F(化名),也不認爲我應該悄無聲息地遁逃,油滑地、機靈地「潤」走。至少,我要冷靜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寫下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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