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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探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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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向横塘问旧游

林探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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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却是最了解你的人杀死了你。

每个人到了特定的年纪,或许都会发觉自己身上的“不合时宜”。

在25岁左右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被新兴社交媒体overwhelmed了,当时恰是我们这代人如日中天才对(当然现在也该是)。像我现在在微博上看到,一些走传统出版路线的青年作家并未转型KOL,发的状态没有广告带货、没有以“引流”为目的的情感鸡汤,仍像十年前那样琐琐碎碎,竟会觉得很感动。

放在现在的确很难得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愈发品出滋味。

小时候我妈对我寄予厚望,想让我完成她未竟的作家梦,做“当代张爱玲”(这个标准实在是高了点)。我在日记本上手写日记,在原稿纸上写更正经一些的文章,在30页和50页练习簿(在青岛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囤了一大堆)的封面上标上“书名”、雄心壮志要写出“鸿篇巨制”。但是手写字实在太累,写不了几页就酸痛放下,直到Microsoft Word解放了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很多民国作家不爱分自然段,很可能是为了省一点原稿纸——而亦舒在分段上就格外奢侈了)。

初中的时候读匪我思存的小说,犹记得她在扉页上的自我介绍最后一句,说的是希望有一天能在碟店里看到自己的作品。

碟店,这也是个多么老派的名词。以前去得最多的一家碟店,最初是我小学毕业的暑假,SHE出《候鸟》的时候,我表姐第一次带我去,而后便成了我长期盘踞的地点。中学时的周末,我常和小姐妹结伴去那家店,她在CD区淘偶像新专辑,我在DVD区挑选日本台湾的文艺片和TVB原声音轨的电视剧,总是满载而归。那附近还有许多书店,我和同学结伴去的时候,他们去挑教辅书,我便流连在文学类和小说类的区域——以至于现在闻到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还会本能地有种莫名的兴奋。

前几天看到豆瓣小组里有人讨论《甄嬛传》电视剧和原著的差别,有个人说:“我听过原著,原著的情节是blabla……”

“听过”原著。

也不是要judge“听书”这种形式,我自己也曾经尝试在喜马拉雅有声书听《东周列国志》的粤语评书,还曾尝试过其他的内容。最明显的感受是,在听的时候很难感受到文笔和结构的美。有些文字你读出来也就那么回事,可是它们写出来的样貌却风姿绰约。例如氤氲、涟漪这样漂亮的词语,例如不同作者分段的方式,里面都是独特的气质风格。更不消说“他”、“她”这样的同音字,写出来的时候觉得隐秘浪漫,读出来却会不知所云。

现在的人都懒,听书成了常态,所以到处都发布着“只要你认识字会朗读,你就可以赚大钱”的有声书兼职广告。

以前阅读文字是基本能力,现在的人都认为自己不需要这种能力了。更有朋友时不时给我分享抖音或者B站的短视频,我不想点开还要为此找尽借口。偶尔碰到个耐心读书分享文字的便会惊喜,像是我上面说的,偶尔碰到个有影响力的青年作家没有在微博带货,已经足以令人感动。

不怪他们,是我不合时宜。

十几岁的时候对成年人的世界充满向往,那时大约是Globalization正常运行的时代末尾,疯井的精神瘟疫尚未蔓延。港澳台虽然逐渐日薄西山,但终究是精致辉煌的象征。墙还没有那么高,各种各样的声音还能发出来。当然,那时也有老派的人指责年轻人“出格”,对将来忧心忡忡。

扯远了。

回到刚才说,匪我思存想在碟店看到自己的作品——如今她早已实现了理想,甚至正式转行电视制作,而曾几何时我对于写作的“雄心壮志”也不过如此。我从未想过触碰严肃文学,只想把我高中时望着窗外发散出来的脑内小剧场付诸文字,最后拍成荡气回肠(却不太有深度)的电视剧(大概相当于青春偶像版的《天地男儿》、《创世纪》、《珠光宝气》等),排列组合各种邪教cp,看读者观众为不同的观点和设定认真辩论。其实当时展望的,也就和现在这些卖出IP的晋江作者所达到的成就差不多而已。

也不是没有机会实现,而是在当今的生态下,这条实现的路径早已变了味道,不再有吸引力了。

和我差不多时间接触小言的人应该知道,那时候即使写现代言情,作者也大都是架空一个世界,或者会把场景假设在香港、台北之类的繁华都市。因为那时候整个内地还是充斥着土气,所谓代代相传的家族企业已经被打得差不多,而新兴家族企业的后代大都尚未成人,硬件和软件都很难与我们在言情小说里看到的繁华世界画上等号(例如我们可以想象某个西装革履的霸道总裁说着软糯的台湾腔,却很难想象霸道总裁操着一口河南山东口音)。所以小说里经常出现“亲生兄弟姐妹”这种现实生活中极为罕见的设定,也不会为此加上任何解释,仿佛这就是常态。甚至还会出现诸如校董、议员这样明显从台言台偶或韩剧里借来的头衔。

我在2016年的时候写小短篇,还会为了那种精致又快节奏的氛围,把现代男女主角的见面地点放在香港。但去年写小说,我已经敢说“她是意外超生的,父母为此交了大笔罚款”这种内地味儿十足的设定了。

也不再觉得土了。因为内地有钱了,硬件全都跟上了,高楼大厦、星级酒店、都市丽人遍地都是,所谓的家族企业继承人也不再罕见。

的确是时移世易了。

那些曾经高在云端的港星,如今一个个开通抖音用普通话卖情怀,像温兆伦这样的人还去党校学习。趾高气昂的霍汶希连同其他英皇艺人,都把“说好普通话”当成了一项成就。还记得当年每周买娱乐杂志追香港娱乐圈秘闻,自己搜索钻研各种粤语俚语……经济地位决定的权力关系,这几年早已是天翻地覆。

现在华语娱乐圈基本是内地独大,港澳台新马泰都衰落下去。而内地的节目,哪怕是音乐类节目、情感类综艺,都会把“香港政策”、“新疆棉花”这种政治意识形态极其浓厚的元素插进去,每个明星都不得不表忠心,无法避免。政治立场上没有任何自由度,意识形态的渗透无孔不入。

小时候我们笃定地相信“明天会更好”,因为我们这代人接受了更全面的教育,我们会使用电子设备,我们会反思来自父权的压迫。当时都以为,等我们这代人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整个社会都会焕然一新吧?

没有想到却是最了解你的人杀死了你。

本科的时候我以为是我的平台不够好,所以认识不到几个有趣有见识的人。但大四那年我在MIT的宿舍天台,和姐姐带我认识的浙大访问学者、波士顿学院研究生等一行人交流,也听到许多不可思议的粉红反智言论。后来我自己也算是在研究生学历上一雪前耻,却发现更高的平台也不足以筛选掉反智的人。知乎上、一亩三分地上、留学论坛小组里,充斥着许许多多从小得天独厚尽享资源的人,they take it for granted——认为“弱势群体都是活该倒霉”的大有人在。更不用说那些时至今日还以年龄、外貌、身材、处女膜等对女性进行羞辱的低级国男,再高的学历也筛选不掉。当时2014、2015年尚且是如此,以现在这种极端的洗脑方式,身在其中的人更是几乎不可能幸免了。

如我朋友所说,好不容易被完全洗脑的那一代人死得七七八八了,现在又洗坏了新的一代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所热爱的中文世界不会变好了,倘若不肯喝疯井的水,便只有逃离家园独善其身的份。

小时候觉得“明天会更好”,现在却想念小时候,想念那个我们无法主宰和掌控、也因此对其充满绮思的世界。想念social media上都是分享生活的真人,想念白纸黑字的阅读,想念报刊亭的娱乐杂志,想念那个遥不可及的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想念自己那些不太高级的雄心壮志,想念敏感词不多的、博客百花齐放的时代。

在众人可见的未来,没有“海阔凭鱼跃”,只有四四方方的池塘;没有“天高任鸟飞”,只有疯井上空那狭窄的一片天。

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我在附庸风雅贪恋曼妙词句的少女时代,也曾乐此不疲地彻夜读纳兰词,以至于像歌词一样养成了脱口而出的本能——而这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而我终究想念着过去,故此带着那个十六七岁的自己,继续做这个不合时宜的、真实的人吧。

(写在豆瓣app暂时下架,友邻人心惶惶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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