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イワ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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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寫七日書之④:不敢再去的地方

イワ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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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寫一個你不敢再前往的地方,可能是發生過讓你特別恐懼的事,又或是情感上讓你難以承受,又或者那裡有著人生龐大的記憶。是什麼人事物讓你(一度)不敢再觸碰?你選擇與這些人事物共存或遺忘?

老實說第一個想到的又是京都,頗老梗,但還是讓我說完吧。最後一次回去,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年裡每一天累積的作息、行為模式都固定下來了,晏起,走路,找地方喝咖啡、窩著,再走去更遠處滑手機、睡著,再披星戴月走回宿舍。過午夜去健身房,破曉前吃完lawson或すき屋,洗好澡,趕在日出前躺平。

但最後那一個月很微妙:比生活短,但比旅行長。我按照每一次回去的習慣,到我的土地公廟下鴨神社報到,向神明報告:ただいまー我回來了。把下鴨神社埋在深深深處的外圍一片糺之森正在辦夏日中古書市集,下午四五點的陽光經過森林,形成木漏日,近乎神性。我兩腳躊躇在黃土地上,突然不知何去何從。

朋友和家人都在台灣,我非常想念他們,但我在台灣總有強烈的受困感;日本一年,我真的實踐他們從法蘭西引進的「交通權」所賜,享受著圓滑自如的移動選項,從北海道、青森、新潟、舞鶴、四國、九州一再一再回到京都。但語言隔閡,文化隔閡,人際短缺,我總有喘不過氣的壓抑感,雖然也不排除是胸推太用力了。每次回到京都車站,我都會和京都塔拍一小段影片:女王様が帰りました。其實一樣是在說:ただいまー我回來了。

把它傳給京大四川熊貓楊女士。她被課業和就活卡在原地,像一顆很重的鐵球,認識快一年我才順利滾動她短暫離開京都結界。落地日本後的兩星期,每天只能表演拙劣的英語和日本語已快把我搞瘋,在文學部一樓聽見熟悉的華語,我遂三步併兩步衝過去自我介紹。其中一位就是四川熊貓,後來她成為我在京都最好的朋友。她很變態,會記錄我每天的行程,在差不多的時間問候:事情做得怎樣?在哪裡了嗎?某某食物(或人?)好吃嗎?用影片向她報信,她也回:我就想你差不多該回來了。

有一晚在大阪我主動搭訕兩個眼鏡仔。通常眼鏡仔很高機率來自華語圈,日本人不太愛戴眼鏡。後來我也和這兩位中國哥哥有點接觸,我聽他們彷彿沉在梅雨季底部,濕潮潮又涼津津的傍晚,西京區的房間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抱怨和勸慰:「出來了就不要再說了。」他們剛對我聊完當年上海突如其來的封鎖。我屈指算這個五臟俱全的小房間,在台北大概只租得起一個不附廚房(廢話)的頂樓加蓋。

臨別前拜師學習茶藝的哥哥泡了抹茶,給我一個晶瑩剔透到不捨下口的和菓子,放在精緻的碟子裡。我虔敬吃完,搭京阪電車,他們請我到大阪吃海底撈,再原路搭回京都。

我在IG貼上那張糺之森的照片裡,日本人情侶、家庭像音符一樣各就各位,我的PO文是:ただいまー我回來了。哥哥在底下回我:おかえりー你回來了。

恍惚一瞬。所謂家,就是當你說ただいま,有人對你說おかえり吧。

可是,啊這篇寫了那麼長才出現這個可是。可是四川熊貓已經卒業,和戰後至今兩三代的日本人一樣,都上京去當都市麗人了。對了有大阪人提醒,我們才不把赴東京說成「上京」,應該是「東下」。我再去,已經沒有人陪我春夏秋冬遊遍花叢。昔日一起在出町柳跳烏龜,現在怎麼可能嚥得下只有我一人空空蕩蕩?那一頭沒人迎接,這一頭沒人等我擺拍美照。

哥哥們還在京都,勢必也還很願意對我說おかえりー,是我自己近鄉情怯了。離開馬祖後,什麼「馬祖遊記」都不想讀,因為對我那是生活,不是觀光的地方。京都亦復如此,我可以奢靡的抱怨:好多廟喔,好無聊。冬天怎麼靠邀冷,根本哪裡都不想去。大名鼎鼎的那些寺,我可能不小心一去再去,因為根本分不清去過哪一座;也可能根本沒去過,徹底的暴殄天物,和要憋幾個月才能飛一趟,一次要拉車走訪八百個點、對風景名剎如數家珍的台灣人大相逕庭。

容我挪用一個討人厭但極真實的典故:住在大英博物館隔壁的老太太終其一生沒有踏進去過大英博物館。

旅行是從一個人活膩的地方跑到另一個人活膩的地方。

但在京都的一年不是旅行,而是生活。如今我想做的都做了、想去的都去了,沒有做沒有去的,也沒有再去補足的必要了。我想讓古都和我自己的2022-2023僅此一年別無分號地結晶在那裡,被琥珀包覆,任憑從此風吹雨打,它都像一個承諾,哪怕物換星移。還有我在第一天提過的那個人,後來我們毫無交集,他連我限時動態也不看了。事實是逃避京都,或許也是在逃避年輕(此處當然是相對性的年輕:每一個昨天都比今天更年輕,即使絕對值來說已經不年輕了)時莽撞的「非戀情」,讓我困窘的高燒的自己。

我多想像賈樟柯:「我们在这里谈政治,辩论,为沉默的土地哭泣,为陌生的人群红脸,我们出尽了文艺青年的洋相,这一切有胡同记得。我从不羞愧,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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