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500人的相亲群,真正走到一起的只有十一对 | 吴楠专栏
“这个小伙子不错。”听到这话的中年夫妻顺着声音转过脸,看着站在侧后方的年轻女孩。女孩个子不高,身材丰腴,戴着眼镜,素面朝天,衣服是很温柔的淡粉色。女孩的声音清晰,但音量不高,足以让这对看资料的夫妻听到,又不至于让过路的人听到。
打量完女孩,中年夫妻没有吭声,转回连继续看着资料。这里是沈阳很有名的相亲市场,位于南湖公园的西门。据说和上海人民公园齐名。这里有着上万人的资料,压缩成一人一张的A4纸,供人审阅和挑选。一到周末,更是熙熙攘攘,混杂着逛公园的人们,热闹异常。
“这个小伙子就是个子矮一点,本人不到173厘米。”女孩见中年夫妻没搭理自己,又开了口。这次她自我介绍,“这是我家的客户。我妈是开婚介的。”
女孩就是阿躲。她第一次看到我在这里乱逛时,笑着说,“帅哥,你是来给谁找对象的?”我当时被她吓了一跳。阿躲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01
生于1994年的阿躲有时说自己是90后,有时说自己是95后。这里的差别是她是否急着找对象。阿躲口齿伶俐,声音清楚,这在南湖公园里的专业婚介里算是个案。这里的婚介能写字、不结巴,已经算是合格了。阿躲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停地夸人,这是她口中的职业素养之一。
阿躲在2021年年初失业,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公司关门大吉。她从那栋连续上班四年多的写字楼里被“排”了出来。晃晃悠悠走在阳光下,体会一种不被社会需要的自由。
面对失业,阿躲的母亲比阿躲慌。躲妈生于1961年,身材高大,说话大嗓门,就是有点大舌头。躲妈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司棋,特别是司棋冲到厨房,带着小丫鬟把鸡蛋都掀翻砸碎的那一段。躲妈在2004年也这么闹了一场。她那时在一个仪表厂当女工,做检验。单位不同意她办理停薪留职。
1995年前后,躲妈的厂子有数十人下岗,多是二十岁的年轻人,毕竟要考虑到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再就业的困难。躲妈就比较尴尬,年近三十、刚生了孩子,怕的不是下岗本身,而是“那个时候的想法就像被束缚住了,大家都怕,挤破脑袋也不要下岗”。好笑的是到了2000年,大家的想法又变了。感觉还是从编制内跳出去的好,可以自己做点啥。之前下海的人似乎都赚到了第一桶金,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2004年左右,沈阳有了第一家家乐福。躲妈在里面看到一个绘着花纹的水杯要七十多块钱,相当于自己八分之一的月收入、一周的生活费。可她太想要那只水杯了。当时躲妈会带着阿躲一有空就去家乐福逛一逛。“什么都不买,主要是买不起”,菜市场的物价承受得起,大超市则让她望而却步。
但超市的干净整洁、货品繁多、灯光明亮,外面下大暴雨,里面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逛一逛,生活似乎也有了美好的模样。去的次数多了,就看到了超市服务台贴着招聘计时工的告示。躲妈试了一个月,拿到五百多块钱。躲妈盯了半天那个水杯,最后给阿躲和自己买了海飞丝洗发水。那时海飞丝还属于高于生活的引导品牌。
躲妈当时主要是为了让孩子有更好的条件上学,于是在单位不同意她带薪停职的情况下,大闹了一场,就是为了去家乐福里上班,多赚点钱。可单位还是要求她去开一张有心脏病的病例证明,才给她办了停薪留职。后来到了2010年,单位问躲妈还要不要回来上班?不回来的话就开除。躲妈一点都没有犹豫,自己辞职。
那时阿躲已经上了高中,躲妈要她考到南方去。可惜阿躲学习不好,考到了沈阳本地的二本大学。毕业之后又失业,躲妈不想被人笑话。躲妈不知道为何女儿一直在躲。小学时别的孩子都希望参加各种可以展现自己的活动,偏偏女儿躲在最后。上体育课也是如此,女儿总会躲到队伍的最后。
母女二人很少沟通。尤其是阿躲失业后,整天在家里闷着。躲妈是不愿意让女儿做婚介的。她太年轻了,不适合这个行当。可是阿躲第一次来南湖公园,就被迷住了。连躲妈都不知道阿躲遇到了什么。其实,阿躲那一天只是遇到了一个被父母带着来相亲的女孩。
2021年的初夏,南湖公园里的人并不多,大概很多人还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阴影中没有走出来。相亲角里那些挂在绳子上的A4纸个人简介飘来荡去,孤单无奈中透出一些吓人。
那个周日,阿躲跟着母亲在南湖公园里“摆摊”。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快速地看了一些挂着的男生资料,然后离开了。阿躲第一次来,有些好奇地看着打量着男人的背影。过了还不到五分钟,男人牵着一个女孩回来。
女孩和阿躲年年纪相仿,偏瘦,在男人的拉扯下,走的摇摇晃晃。看了几个男生资料后,这对父女来到阿躲和母亲的面前,还没等阿躲母女说话,男人一把拽下了女孩的口罩。男人力气太大了,女孩站不稳,顺势晃了晃。“你们看看,就这样,能找到对象吗?”女孩面色惨白,双眼无神。
“都和你说了,让你化化妆再出来!你看你现在多吓人!”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阿躲母女眼神中的诧异,却丝毫没感觉是自己的原因。
从那一刻,阿躲下定决心,要和这些跟自己一样的“失败”的人,站在一起。至少不被坏男人骗。或者不要找一个跟那位父亲一样的男人。不过这个想法,阿躲没敢和躲妈说。躲妈曾经对阿躲说过,“做我们这行,不是把他们送进结婚登记处,而是让他们觉得对方适合结婚。这就够了。”
02
“房子?刚需的话还是很重要,投资的话就不要考虑。现在结婚,房子不一定非要男方出的。”阿躲和躲妈在2022年以后,关于婚介中最常问到的房子话题,换了新的台词。
婚介这个工作是一件与时俱进的事。躲妈在2018年左右,最常用的“房车卡”三件套(房子、车子、银行存款),到了2021年就失效了。躲妈自己没察觉,但一年也成不了几个,让她既纳闷又不知所措。
阿躲告诉躲妈,现在年轻人的观念大部分被抖音洗脑,想得到他们的好感,不如在话里穿插几句这样的台词。不过这些年轻人的父母,还是看重房车卡三件套,躲妈和他们更有共同话题。
而在南湖公园婚介市场里,作为婚介的基本素养,第一条就是在了解对方的需求时,要从自己的条件和对另一半的标准入手。而这些条件也好、标准也好,可不是“聊得来”“会照顾人”“要有兴趣爱好”。“这些都是你们文人的想法。”躲妈说完,给我表演了一番,让我模拟带孩子来登记的父母,她来问,我来答。
“哪年出生的……身高多少……体重多少……戴眼镜吗……做什么工作……每个月多少钱……房子在哪里……多大,有没有贷款……有车没……父母有退休金吗……要求女方多大……未婚未育还是短婚未育……能生孩子才行……要求有房不……要求有工作不……要求沈阳本地不……”躲妈行云流水地问。其中很多问题,躲妈停顿两秒,见我没回答,就会立刻给出答案。比如“体重多少”,我还没想好,躲妈自己回答“匀称还是偏胖”,这样我就可以做选择了。
其实在这一问一答里,既包括了父母们看中的车房工作,也包括了孩子们看中的身材、样子。唯独没有涉及性格、爱好这些软标准。躲妈说,如果再早几年,“短婚未育”这样的标准是不提的,那个时候离婚的远没有现在多。躲妈说这番话,是有切身感受的。2008年前后,自己和躲爸离婚后,为了不让阿躲感到旁人的异常目光,躲妈躲爸硬生生在一起住了小一年。直到躲妈回到娘家,把两个人的老房子租了出去。可现在,谁还介意短暂婚史?没孩子就行。
“打印资料是免费的。不过要交会员费。”躲妈对前来咨询的父母说。在南湖公园的相亲角,到处都是A4纸。在这些A4纸上被划归成了三部分。上班部分的左侧是个人生理情况,包括出生年月,身高体重,以及照片;右侧是父母情况,以及个人爱好;重点在下半部分,包括车、房、工作及收入,以及对对方的外貌、工作和家庭要求。
在南湖公园这片占了四五条道路的相亲角,放眼望去,一看都是相差不大的A4纸,其实说道多着呢!首先是摆放的位置不同。有的A4纸被摆在地上,在道路的两侧,下面垫着一长条红布;有的则挂起来在1.7米左右的高度,和人们的视线基本持平。其次则是分类。在空中挂着的,按照性别、年龄划分;地面摆着的就很随机,能看到谁,全凭运气。空中挂着的往往是婚介的会员,地上摆着的,都是免费的。会员的资料总会有人专门管理。而地上的资料,只能靠运气。有时候下雨,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会帮着收一下。人多了,搞不好都会被路人踩上几脚。
“你们要是觉得这里的还不满意,以后有合适的,我还可以优先介绍给你们。”躲妈总会这样向还不是会员的父母介绍。阿躲此时已经不再躲着,而是主动去向那些停下来看的人介绍。
我很好奇,因为很多会员的资料上,都赫然写明了联系方式。我向阿躲指出了这一点,“你不怕他们私下联系吗?”阿躲哈哈笑起来,“你联系一下试一试?”
我随便挑了一个女孩,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然后我又加了另一个人的微信,申请发出后也没有反应。阿躲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我不甘心,琢磨会不会是女孩子比较谨慎?于是我又加了一个男孩,一样没有回音。“我们都是有暗号的。”阿躲爽朗地笑了。
2020年疫情时,躲妈的生意好得出奇。大家反正闲着没事,就在躲妈建立的婚介会员群里聊天。而且加了会员,半年都是免费的。私下约出去见面,躲妈这样的婚介也是不管的。当时躲妈本想着让阿躲干一阵子就去找一份正经工作,再找个正经男朋友结婚。但到了2020年10月左右,很多小伙子的父母来到南湖公园,愿意花五十块钱在躲妈这里入会,打印资料,然后入相亲群。周末时最多一天会有将近二十人加入,而且90%是小伙子。女孩子的人数反而没有增长。
躲妈纳闷地问阿躲,阿躲也没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阿躲和自己的大学同学提起这件事。大学同学忍不住笑了,告诉阿躲,这些男的肯定是被分手了,急着找对象。躲妈知道后,有些纳闷这些男的到底是想找对象还是想结婚?在婚介这里,可是两件事。
那婚介是不愿意接找对象的活。一来如果介绍的不好,比如家境或者人品和介绍的不一致,会有一方来找麻烦。二来如果被骗,有了财产损失,搞不好还会跑来找婚介。抱着结婚的目的,就不会有这样的风险,而且对于一些不足,大家也都能容忍。尤其是父母来帮着找的,就更靠谱了。
躲妈特意叮嘱阿躲,遇到“疫情里被分手”的男人一定要小心。阿躲和躲妈到底不一样,她更追求成功率。而且她拟定了标准格式的婚介合同,除了可以定制个人专属的展示资料并在南湖公园展示外,还会保证加入微信群,并且在六个月内安排一次见面。不过一旦确定有了恋人,那么婚介任务就结束了,没有售后服务和保证。
阿躲的模式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但让躲妈这样年纪的媒婆媒公们胆战心惊。毕竟,躲妈哪里见过格式合同,她和其他的媒婆一样,一系列的问题,再加上登记在小本子上,就算是办完了手续,要交五十块钱了。
03
“五六十块钱,入群就好了,还介绍什么相亲对象。”听到我转述躲妈的话,华叔的不赞同里还带着不屑。华叔带着我看他手里的登记本。他分得很细,回族单独一本;85年之前、86年之后、90后,每个年龄段的单独一本;二婚单独一本……他还有一个草纸本,专门用来初次登记,然后回家或者没人的时候再慢慢腾到这些不同分类的本上。因为华叔写字吃力。
华叔特别给我展示了一个单独的小本子,大概有二三十个人,有男有女,共同点是目前都不在沈阳,而是在日本、北京两地。除了这两个地方,没有南方的,也没有更北方的城市。华叔说,这些人并没有更受欢迎,而是取决于另一半是要跟这些人到外地去,还是希望他们回到沈阳。所以把他们单独列了一个本子。
华叔是南湖公园里并不罕见的媒公。这些五六十岁的媒公基本上都用手记资料,我去了四五次也没见到有人用笔记本电脑或者平板电脑。明明这些现代化的工具可以让资料查找起来更容易。“用起来不顺手,而且这是户外,风吹日晒,万一坏了呢!”华叔说,“再说,我用手记也很方便啊!”翻译过来、是干婚介的人不想投入太高的成本。这些电子设备,两三千块钱,带来的便利对于这些中年人而言,并不是必须的。
但在我看来,这些媒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话频话密。一个话题,华叔会没完没了地絮叨。他也不过才65岁,但却同时有三部手机。使用微信和支付宝非常熟练。这在我看来是很厉害的一件事。之前我教过我的父母,断断续续教了两个月,至今学会的只有接听视频通话。
就算如此,华叔除了手机,不会使用其他的电子设备。华叔不以为然,他在南湖公园有几个朋友。他喜欢一边练字一边和这几个朋友聊天。练字,是在一个草纸本上写写画画。“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华叔对任何行为的解释,都归因到老年痴呆上,“我干这个(婚介),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找点事,我身体啥的都还行。”
1957年出生的华叔早就知道生活并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1996年,39岁的华叔在一个有些规模的军工厂做焊工。记得那天一上班,车间组织开大会,说要过一段时间紧日子。华叔那时孩子才三岁多,他想的是能供上闺女的奶粉钱就行。
1996年,沈阳流行一种叫做“高乐高”的巧克力冲饮。是一种可以加在牛奶里、增加口味、号称含有多种营养元素的冲饮。华叔的女儿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一桶“高乐高”只能喝半个月。虽然这笔钱不多,但当华叔看到自己收入到手只有七八百时,彻底懵了。
当时太原街夜市特别火,很多从广州进来的衣服、玩具,都摆在夜市上卖。华叔带着女儿去逛夜市时,女儿被一种塑料做的变形金钢的玩具吸引了,吵着要“汽车人”,一个二十块钱,半桶“高乐高”。华叔那天把女儿打了几下,后来特别后悔。“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戒烟的,两个月,买回来'汽车人',人家还不要了。”华叔的女儿也许被打了之后不肯玩汽车人了。华叔又跑去求摆摊的小贩把这个“汽车人”收回去。小贩看了他一眼,“孩子玩腻了?想退?门都没有。当爹也需要点这个,不然能生不能养。”小贩用手指做出捻钞票的动作。华叔太老实,只敢生气,嘴上手上都蔫着。
被小贩奚落以后,华叔胸口憋着一股闷气。1997年,花了三千三百块,报了驾校,考驾照B票,可以开大货车。考完科目一,已经是冬天,需要开始练习内路。每天练车前,需要学员轮流用铁锹铲起一大坨炭火放在大货车的发动机下面烤,让车子可以发动起来。这炭火是从等着练车时呆的铁皮房的炉子里取出来的,用来取暖。华叔考下来驾票,开了一段时间大货车,倒是攒了点钱。可到了2002年,工厂要华叔自己选择是办理辞职,还是回去上班。华叔选择了回去上班,因为他们一家还住在单位的宿舍。
直到两年后,华叔被买断工龄,这是下岗的另一种说法。他不得不自谋出路,年纪大了,家里人不同意他开大货,只能干零工。直到六十岁那年开始做婚介,一开始是给一家婚介帮忙,天生就喜欢唠嗑的华叔,发现这份工作就是靠嘴时,忽然有了信心。
华叔发现自己不抽烟也算是优势。“来帮孩子找对象的,多是当妈的。她们不喜欢我抽着烟和她们唠。”华叔怎么都看不出来是一个开过大货车的老爷们,他太瘦小了,更像干了婚介好多年的老资历。华叔看到阿躲在南湖公园“市场”里跑来跑去,他是有些看不上的,“干我们这行,不能太热情,也不能不热情。”
华叔喜欢日本的电影,特别是那种老旧的日本电影,缓慢到甚至让人失去耐心。至于华叔从电影里学到了多少,很难做出判断。不过华叔从电影里学会了穿衬衫,这点让他透出了自豪,“现在穿衬衫的男人可不多。”春秋冬是保暖衬衣、衬衫,再加上毛背心,到了夏天也要穿带领子的衣服。T恤只能穿在里面打底,“这样看起来才正式。”
周末时,华叔总是会在早上七点左右就来到南湖公园。周末人多,与平时相比,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包括把每个会员的资料外套塑料膜擦干净,准备好自己好喝的茶水,还有要挂出红底白字婚介“招牌布”的桌椅,还不能忘了要挑一个尽量避风又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虽然沈阳到了春天就刮大风,偶尔还有沙尘暴。这些都不能影响华叔的热情。
华叔不太笑,但每当有人站到桌子面前,他都会抬起头。华叔开口前会向对老朋友那样点点头,“做个登记?”媒人们不会问“找什么样的?”来登记的,显然是贴出来的资料里没有可心的,于是从选择变成“被选择”。
04
在南湖公园的婚介市场,乍一看都是单打独斗的,其实私下里都有联系。华叔和一位自称花姨的“媒婆”关系很好。他们的共同点还是花姨心直口快地说出来,“都下过岗,而且都心软。”不过他们特别不喜欢别人称他们“媒公”“媒婆”。
下过岗,这很容易成为1940年代到1960年代初期出生的人们的共同点。而心软这个词的含义很多,华叔将之解释为“愿意帮助别人”。如果在南湖公园相亲市场里看到那些戴着口罩、带着帽子,把脸围得严严实实的中年男女,不用说,百分之八九十是来给孩子安排婚事的。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样子,生怕会遇到熟人。在四五十岁往上的人的认知中,没有对象、不能结婚,意味着生活的不幸福,是见不得人、面上无光的事情。心态好一点的家长,会表示担心孩子将来孤单,所以希望孩子能结婚。
阿躲说自己和很多90后有着近乎一样的想法,那就是结婚和生活质量的提升并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但她也不会面对面地跟其他媒人说自己的想法。何况阿躲特别强调,也她不觉得自己可以代表别人。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东北力量”,连躲妈都质问过她,“你做这个,也不怕将来找不到对象!”
躲妈的担心不无道理,南湖婚介市场里,一般都是两到三家婚介联合的。所谓联合也只是在自己没有资源可以介绍的情况下,“瓜分”掉这一客户。
我并不喜欢华叔和花姨口中的“心软”。华叔、花姨、躲妈都很勤奋,他们会很早就来南湖公园。人多的时候,会克制着热情去给前来咨询的人解答。人少的时候,他们要么聊天,要么在公园里走一走、锻炼一下。可在他们口中,总带着点“做善事”的口气。
而来南湖公园的年轻人非常罕见,多是被父母催着,脸上的神情都带着那么点英勇就义。这一点是最让父母们受不了的。“让孩子自己去看一看吧!我们聊聊天。”华叔会主动招呼。
如果带着孩子来南湖公园的父母不是戴着口罩帽子之类的遮挡物,而且也不和孩子话里话外着急的,要么就是孩子和父母的年纪都不大,要么就是心态开放、满不在乎。并不是着急结婚的人家,实在没什么客户的时候,华叔会和他们聊一聊工作,“最近什么都不好干”。
华叔喜欢的是那种急三火四、恨不得把每张介绍纸后面的小伙子薅出来,当场就能拍板的父母。他们的难题总是很容易解决。“条件很明确啊!收入、工作、房子、年纪,这样的人很好找。”华叔说。在婚介市场里,容貌是极为次要的条件。年轻人更在乎,但父母们除了身高这点外,都不太在乎。
跟找男朋友相比,男人找老婆就更容易。华叔运气最好的时候,可以在一周内促成两对。“和你说实话,年过三十五六、没有对象的,多少有点问题。大部分是形象上的,少部分是心里的。”华叔遇到过举止像女孩子的男人,瘦的跟麻杆一样,最后选择的是一个退役的女铅球运动员。还遇到过个子很矮的男人,找了高个子的女人。婚介市场里,大部分人都是抱着改善自己不足的目标来的,包括经济上的,也包括生理上的。至于结婚后是不是幸福,“这些我们都管不了。”
华叔能做的也是最喜欢做的,就是和那些挤着让孩子结婚的父母聊天。根据父母们的反应,或者是顺着他们的想法说,或者是偶尔刺激一下他们。刺激分很多种,华叔喜欢用拉扯的方式,说一说别的婚介介绍的最后离了婚,再说一说自己介绍成功的如今都有了三胎。挑父母喜欢听的讲,喜欢听也不一定都是高兴地听,只要能抓住他们的心理,让他们跟着华叔的节奏走就可以。我想到的是《红楼梦》大观园里,刘姥姥讲乡下传说的那一段场面,吓人但也吸引人。
华叔最初以为我是来找对象的,“小伙子今年三十几?是想主动选,还是想看缘分。”“主动选”指的就是在现有的资料里选。“看缘分”就是把自己的资料挂出去。华叔看我没怎么搭理他,就让花姨过来问我。
我随便挑了一个。花姨惊讶地说,“小伙子,这是个男的。”我也惊讶,“这上面连照片都没有,也没写性别,身高写着170厘米,怎么看出来是个男的?因为工作是建筑设计?”花姨指了指路尽头,上面单独立了个牌子,写着“男”。
我倒是不窘迫。我又不找对象。花姨看了我一眼,“你不要乱凑热闹。”我听出了花姨这话里有话。
05
凑热闹这件事,在阿躲的心里也冒出来过。人单身时间长了,除非是自愿的,难免会冒出自我怀疑的想法,感觉自己没有价值。我把自己这个感受说出来后,阿躲立刻表示了赞同。她因此被躲妈少见地狠狠骂了。
做了六七个月婚介时,阿躲和我一样开始好奇自己的“市场价值”。于是在把自己的资料打出来,夹在了那些找对象的女孩中。阿躲隐约预感躲妈会不高兴,所以挑了一早躲妈忙着在南湖公园里布置的时候,趁着躲妈不注意,用自己的资料替换了其中一个女孩。阿躲当时心想,躲妈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现吧?
阿躲自己做了这么长时间,其实都没有完全记下来这些人的资料。一来是人多,大概有五六百人。除非很受关注或者极具特点的,比如有照片、身高特别高、体重特别大……阿躲才会有印象,否则就是“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二来是除非被人挑选过、向阿躲询问过,否则很难留下印象。
阿躲认为自己做得很高超。谁料躲妈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凑上去,看了半分钟,忽然生了气,一把扯下,差点把挂着资料的红绳扯断。躲妈转过身来,脸涨红了,纹过的眉毛立着,眼线都要炸开。那是阿躲失业后,躲妈第一次和她发这么大的火。
那天,阿躲才知道,在这里挂着的人有些是带点黑历史或者目的性的,还有一些是被拉来当托儿的。但最让躲妈担心的却是,一旦阿躲的资料被挂出去,容易被“盯”。阿躲到底还是年轻,没有经过太多的社会洗礼,也难怪到南湖公园的婚恋市场来找对象的大部分都是父母。
阿躲看到过年轻的男生来到这里,还主动问婚介的时候,呼啦啦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婚介大姐。这可是活生生的鲜肉,送到了嘴边的货源。连躲妈都感慨,这样的男人可要精挑细选。阿躲明白,躲妈的意思是这样的年轻男人需要在婚恋市场里面多保留一段时间,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
躲妈不愿意让阿躲成为“硬通货”,和这些或者在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里打拼过的男男女女一起,或者是生理心理有些问题的人相提并论,这似乎没啥值得高兴的。我不理解,在超一线的城市打拼过的人来到沈阳、回到东北,不应该很抢手吗?躲妈告诉我,这些人往往有过一些经历,比如多次恋爱和同居,这对于感情是一种消耗,也许可以换回迅速结婚,毕竟目标明确,但并不一定会换来幸福的生活。
阿躲也是在躲妈这样的教育下才明白,就算在婚恋市场里面结婚,也不见得幸福。也难怪华叔手里有四五个五百人大群,但是一年里最终真正结婚的不过七八对,很多人都是见面、相处后,觉得不可心。“婚姻哪里有可心的!又不是一个包一辆车一套房。猫猫狗狗养起来都不一定可心。那可是两个人。”华叔认为这样的结果是由于现在的人距离生活太远了,“浮着。自己条件不咋样,还嫌对方这不好那不好的。”
华叔手里除了80后90后的婚恋微信群外,还有两个60后70后的群。华叔说自己不会建高端群。躲妈不认可这样的话,她认为华叔不是不建高端群,而是没有这样的资源。阿躲则认为不应该建所谓的高端群。在东北,就算是一直被认为是发展比较好的沈阳,也很少看到那种年入三五十万的人。不知道街道上那些豪车、万象城里的奢侈品,都属于了谁?
“但在抖音上常会看到有短视频介绍,说缴纳会费数千元,就可以进入到这样的高端群。”我和他们求证。花姨直截了当地说,这样的群里都不是奔着结婚去的。躲妈遇到过女孩上来直接就问,有没有那种精英男人,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下的都可以。躲妈是不肯接这样的活儿的。她觉得是作孽。
躲妈还试着劝那女孩,却被女孩奚落,最后来上一句,“到底是沈阳不行,要是在北上广深,我早就找到老公了。”阿躲见躲妈被奚落,于是上来帮忙,“你能找到老公,但你不知道你的老公有几个老婆。”女孩竟然说“无所谓”。阿躲也瞠目结舌。
“你快去别处看看吧!”躲妈对女孩说。
06
华叔、花姨、躲妈都承认,有一些打折结婚的幌子来婚恋市场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这更像一种市场上的博弈。如果说普通市场是用金钱来进行博弈和投资,那么婚恋市场里的通货就是人。而同时婚介和来寻求结婚的人们也相互利用着这一资源。
看起来人数庞大的婚介市场里,其实有少部分的人已经不再找结婚对象了。但是他们的资料,如果不主动提出来,婚介还是会继续保留。条件特别好、条件特别不好的,一般都不会再继续挂出来,免得被人关注、惹出麻烦。只有那些差不多的,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才会被挂出来当做基数。阿躲又补充了一句,千万不要选那些放了照片的。
在沈阳,不仅有南湖公园。花姨介绍,在百鸟公园、中山公园,都有这样的相亲市场。只是这些地方没有南湖公园这样名声在外。但专业的婚介是不会只守着一个地方的。“大家都是带着资料,今天去这里,明天去那里。只有这样,才会让资源流通起来。而这些劳务,也是算在五十元三个月或者六个月的会员费里的。一头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华叔的话糙理不糙。
90后的年轻男女里还有放照片的,但80后70后就很少会放照片了。他们信奉眼见为实。等到60后,恨不得直接相中了,就赶快安排见面。“土埋到脖子”,短短几个字是他们的习惯用语。“你又盯上哪个?”有人会打趣。
华叔告诉我,做婚介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一对一的,可以在展示出来的资源里选择。但每次付费,只能选择三个。另一种是进群,在群里就可以随意选择,自行加为好友聊天。如果从概率上来看,显然前者更大。但对于做婚介这一行的人来说,前一种方式难免要造假。哪里有那么多人愿意出来见面,现在见面的成本才是最高的,网上聊天简直是零成本。“对方没看上你、对方出差了、人家有了交往对象……除非你特别执着,一般这样的人我们就不安排见面。”华叔看着花姨。这些都是婚介不愿意面对的。
阿躲有一次遇到了难缠的客户,交了钱,就指名要见到某一位女孩。躲妈知道那个女孩的资料是假的,是按照一个舞蹈系学生的情况写的。当时还是这位学生自己过来说可以当托儿,一次二百,只见面,不吃饭不看电影不约会。躲妈认为这是不需要成本的买卖,就同意了。哪里知道就此埋下祸根。
阿躲和躲妈收了客户的钱,劝了半天,客户说他不要退款,就要见到人。躲妈跟阿躲商量,不如告诉这位男客户,这个女孩现在不在沈阳了。阿躲想了想,对躲妈说,万一这位男客户因为这件事闹起来怎么办?躲妈觉得阿躲说的有道理,便让阿躲找来同学帮忙。女同学也不见外,问当婚托儿有什么好处,阿躲说一次给二百,但女同学要打扮一下,不能随随便便就来了。
见面虽然是阿躲安排的,可男客户和女同学见面,总需要一些私人空间。阿躲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和女同学约好了时间打电话过去,让女同学找借口离开。后来,客户跟阿躲说,他知道来见他的不是资料上女孩本人。因为那个女孩是他之前的女朋友,手机号都没改。
关于婚托这件事,很多来找结婚对象的也都知道,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火眼金睛。“跟前几年比,现在好多了。”华叔说,“主要还是不赚钱。以前是见一个就算介绍完毕,就要给钱。现在是大家愿意自己联系。还是信息发达了,这些事也都透明了。”可在南湖公园,几乎看不到上海人民公园那种寻找伴侣的人自己带着情况介绍在这里蹲点的。大家都不好意思,东北人都有点端着,似乎还没着急到那一步似的。
年轻人真的愿意从婚介市场上寻找结婚对象吗?阿躲说自己是不愿意的。她说这样做的目的性太强,除非对现在的生活极度不满,又找不到任何可以改变的方式,才会考虑到婚介市场来寻求出路吧!可躲妈和华叔却并不在意,生活不就是这样,一成不变就是死水一潭。婚姻的出现,就是破坏掉一种生活,然后开始另一种生活。在这一点上,婚介似乎作为一种对生活的平衡而存在。
由婚介介绍并且结了婚的男女是不会再把这件事情说出口的,包括他们的父母,似乎结婚后就遗忘了这个婚姻中的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很多人都会把婚介拉黑或者删除。阿躲还没有成功促成一对婚姻,她把这当做自己的目标。可她听说结婚后的对方会把自己拉黑时,愣了愣,但很快就笑着说大概自己也会这样做。
“生活里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也许就剩下结婚了吧!可是当结婚也成了这样一件需要销售的事情的时候,生活似乎变得无聊了。”阿躲说。但华叔极其渴望着每天都来南湖公园,甚至在夏天的早上,他会在六点多就出门。长期处于阳光下的华叔,又不像花姨、躲妈那样,带着帽子、包着头巾,脸和手因此晒得黝黑。华叔看到自己的肤色,总是很开心,“这样健康。有个事情做,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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