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日记(四 结束)
2022年9月10日星期六 第12天
昨晚看到了一个公众号文章,其中提到在这个封城下的城市,有一些小区的业主开始威胁其他人,因为防控升级影响了他的收入和全家上下的生活,害他要等到清零和解封才能出去工作,所以他决定出门带着刀,在外面闲逛的人就是他的目标。
封城之下,无论是整个城市还是单个的住宅小区,终于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房间里的大象被忽略不见,必然导致了群众斗群众。在我的爷爷奶奶年轻时经历过的抄家、批判、举报和互害,又在我二十多岁时,换了一种借口,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想起前段时间,我的一位外国朋友问我,明明可以用抗原试纸自己在家中测试,为什么还要求民众都出门去采核酸。当时没能意识到答案,今天很快就发现其中的阴谋。在新冠病毒的死亡率已经低于流感的现在,自己在家中测试为阳性,有机会瞒报,只需要几天就可以痊愈了,因此可以有办法避免自己的健康状况成为政治的工具。而联网并追踪到个人的核酸检测和健康码系统,严密地把自己的健康状况和政府工作连结。以及被人们简称为核酸的脱氧核糖核酸和核糖核酸检测,可以由此精确定位到每个人最基本的生命单位,留下无法覆灭的DNA痕迹。
出门采核酸,系统会比个人更早得知结果,之后,邻居们会被困在家中,街道会立起铁墙,宠物会受害,自己会被耽误工作和收入,关进名为方舱医院的监狱。即使痊愈了回到家中,也会很快在社区里出名,甚至被就职的公司解聘。在权力与权威全权挂钩的社会里,承认错误会导致地位下滑——清零和大规模核酸检测因此也就失去了回头路,人只会一步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今天是中秋节了。早晨和男友出门去采核酸,楼下守门的老大姐突然对进出门变得严格了起来,要求我们必须登记了才给放出去,难怪早上听到楼下有吵架的声音说着“你不要给我找麻烦”。出门去采完核酸,本想步行去超市看看能不能买到螃蟹,但发现半路上被拉起了警戒线,不属于这个社区的居民不得入内,作罢。回家路上听见一位阿姨在路边打电话,说死亡率还不到0.02%,每天被强迫采核酸就像在赌运气,看厄运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而已。确实如此,人们渐渐清醒过来,害怕的不再是感染病毒夺去自己的生命,而是这些政治运作对自己的影响。
刚转过巷子,又碰到两个穿着解放军衣服的男人,一个拿着本子,一个拿着喇叭。喇叭在循环播放让人们不要出门的声音,甚至还说“请各位居民互相监督,互相举报”,另一个人拿着本子在记录什么。心里的绝望再次出现,只要军队也参与了防疫,任何人质疑和反对的声音,都会在不久之后变成这些军人士兵“平息暴乱”的勋章。
下午男友泡了茶,我们吃着月饼看书,属于中秋的仪式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另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收到了前两天买的书。即使封城,物流通道极其狭窄和缓慢,也能暂时侥幸满足到一小部分物质欲望。
晚上突然很想妈妈和小狗,给妈妈打了电话过去,妈妈接起电话,大声问我为什么十一点了还在给她打电话影响她休息。放心了,至少这位中年太太精神气还不错。
2022年9月11日星期日 第13天
今天也借着出门采核酸的借口和男友去买菜,也同样碰到了有人在查验出门卡,拦住了我们去超市的路。十一天前政府的公告里把封城说成是“居民原则性居家”,像是温和的警示背后,是有人被迫拦住和截断市民们的通路。回到常去的小店铺和超市买了一些生活物资,隔着查验出门卡的围栏,买到了那一头肉铺的排骨。男友告诉我排骨涨价了一半多,连鸡肉都和排骨一样贵了。中午男友做了我想吃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封城期间每天唯一能得到的快乐就是男友做的菜了。
下午突然焦虑发作,发现道路封锁的区域离我们的住址越来越近,附近已经密密麻麻的在地图上显示着封路。自己工作的地址附近也因为高风险区封了路,意味着即使全城在几天之内解封,我这个月也几乎没有收入了。几天前的公告说,市民能一天出门两个小时购买生活物资,很快就变成了两天一次出门两个小时,可以预见很快又会变成七天一次或是禁止出门。我无法对这些人的底线产生任何善意的期待,只知道跟男友反复确认我们剩下的食物足够多久——真是讽刺,曾经想过用饿死自己来自杀的我,封城竟然后每天都在确认余粮。
这次封控开始的那天,正好是自己一年一次为期八天的假期的第三天。为了避免自己的精神危机被煎熬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杀动作,我总是告诉自己就把这当做一次漫长的闲暇。时间一长,精神胜利法也越来越难骗自己,主动选择的宅家和有人在外边拦着你不让出门有明显的区别,自己选择结束生命,和别人切断生活物资来源被饿死也完全是两码事。
资本主义把人变成短视的新穷人,为了阶级和符号概念被金钱奴役。社会主义果然先进多了,直接从源头避免这一切问题,用军国主义洗净人的智商,再用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把人的储蓄都掏空,人们的对生活的一切要求都降级成为了一口饭,并为此感恩戴德,歌颂苦难。我们相信反复的核酸测试会让自己自由,就像上个世纪有一群人说着劳动带来自由。
本以为自己的封控日记不会写几天,本以为自己只是需要暂时记录下每一天做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没想到持续的记录渐渐变得看不到终点,终于这里还是变成了今年春天的上海。终于自己的精神危机和焦虑发作的终点,都变成了去厨房盘点剩余的菜,再想想若是连出门买菜的资格都被夺去,要怎么在网上抢这几乎抢不到的菜。男友说,已经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了,也不知道是封控的第几天了,地球日的计数法变成了余粮,只知道若是买不到菜,余粮还剩几天。
2022年9月12日星期一 第14天
昨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话,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却是喜剧。不知道是谁最先做出这样的结论,但若是活错了地方,悲剧和喜剧就会反过来,或者说,只有悲苦和持续的挣扎,未曾爱过和被爱过的子子孙孙,又怎么能学会在喜剧面前嘴角上扬?
今天发现每日的核酸点已经摆到了我们住的楼下,这意味着我们不再能借着去旁边的巷子采核酸的借口,多拥有一些在外面闲逛的机会了。与此同时还有自己变得紧绷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对楼下传来的交谈声非常敏锐,听到有人讲附近哪一条街被闸断了封路了。对新宣布的高风险区域很紧张,害怕又被严密地封锁起来——不害怕死,只是想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普通的生活。
即使今天公布的确诊人数下降了许多,即使今天在网络平台抢到了饮料和零食,好像解封近在咫尺了,但能给自己一些积极的希望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总是一回头,发现仍然被软禁在家里。我渐渐忘了“我”,忘了大学时的愿望,每一项郑重写下的遗愿清单都看不清了,变成虚无的方块字,人生的意义被夺走——唯一的遗愿清单只剩下活着等到解封,再奔赴自己主动选择的死亡。
好似生活在一个包围圈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包围圈渐渐靠近自己;像被绑在电椅上,看到电椅的开关被打开,电流一点点逼近我,却不知道能做什么。精神上的坍塌会夺走身体上的力量,即使有爆发力和肌肉,又能怎么逃脱这一切。
2022年9月15日星期四 第17天
今天解封了。想起小时候若是停电了很久,来电了时候大家都会去窗边大喊来电了——昨天看到消息时,也想像那样去大喊。于是我走到窗边,却看到街对面在家上网课的孩子,穿着校服,写字台上一个摄像头直视着他。我回到沙发,把这段时间手机上四个抢菜用的程序一一卸载,用这样的方式替代想要大喊的欲望。但很明显,一时的解封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把疫情带向终点?不会的,任何层面任何程度都不会的。
中午出发去爸妈家吃饭,街上难得看到了一些人味,有一家三口一起骑着共享单车出门漫游。我的爸妈还邀请了独居的邻居也来吃饭,听到他们吃饭时聊着天,说起一些人不配合采集核酸,或是好几天才采集一次——言语中的轻蔑与崇拜权威,视服从为唯一正确的生活方式,我就知道所谓疫情的结束仍然遥遥无期。这次是经历了16天的封控和14天的封城,即使封城也侥幸拥有可以出门买菜的机会,大超市也都开着,不至于像春天时在上海的朋友那样,在饥饿中濒临生命的边缘。
对于这些“运气好”的事,没人任何人值得被感谢,只有人应该被问责和憎恨。这次可以算是暂时逃过了一劫,但可以预见的是这完全不会是最后一次,甚至可以想见自己的人生也会比疫情更早结束。而即使官方公告上的封城结束,也仍有大大小小无数个封锁区还在这个城市之中,仍有自己认识的亲属和朋友在这个区域内不能离开家门一步。这个城市也仍然不允许私家车上路,要有48小时内的核酸报告才能乘坐公共交通,并且按照区划把城市切割,区划之间不能流动。
问题早已不是病毒了。自己曾以为历史车轮碌碌是向前的方向,无论如何都会朝着更好的方面行驶,果然还是太乐观了。历史确实车轮碌碌,但只是在原地转动,正如何伟在《甲骨文》中概括的那样,只是一个帝国覆盖一个帝国,一个王朝重复另一个。以前看到有人预测边疆模式会推行到全国,还以为是隔岸观火的恶意,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在自己二十多岁以为人生刚开始了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会以何种借口把民众都困在家中,前者叫做反对恐怖主义,后者叫做动态清零。
表面上是解封了,路上的人们多了起来,还在封控区的姑妈也告诉我抢菜平台比前两天顺畅多了。我可以去想去的书店,可以和朋友们约着出来散散步,但只要还在这里,自己的人生就仍然被无能为力的虚无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