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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魚/白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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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第一日 艋舺

白魚/白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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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寺,廣州街,梧州街,華西街,三水街,我一個北京女孩兒,就這樣在台北萬華住了三年,這裡有我熟悉的市井,混雜的族群,和具備肉身的遊魂們,也有我的一日三餐,我接收到的善意、好奇和試探。

我一直自認是一個萬華人,夜裡和「兄弟們」一個桌子喝過清粥小菜;在排骨湯店,向來歷不明臉上有刀疤的人丟過筷子;西昌街的黑市,我也經常去,要迎接倒賣錢包的人狠毒的目光,而且地藏王廟外面的氛圍黑漆漆的,非常「煞」,但,黑市旁邊有一家臨期進口商品店,我能買到便宜的海天牌蠔油,這樣就能做雲南的油燜雞給自己吃,那邊也有一家通宵開的排骨湯,配上櫻花蝦高麗菜飯,是深夜走幾步路就能到達的溫暖。

萬華是台北所有地方最接近我的來處的地方,我家在北京宣武,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窮秀才、東北人、山西人、心態崩壞的滿清遺老製造的市井,也有煙花柳巷「八大胡同」。它透著一種野蠻和困難的感覺,如今接受都市更新、社區營造又故作文藝。

我家就住在虎坊橋、菜市口、白紙坊一代,走路可以到前門、琉璃廠、大柵欄看毛筆文玩或者怎麼畫兔爺,能吃一口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滷煮,一百年的老湯滾著,煮大腸小腸豬肺五花肉炸豆腐,撒上帶著蒜辛的臘八醋、蒜蓉、一點點鹹的北方腐乳、淋點香油,和店家大聲喊一句「二兩」就是二兩火燒的意思,是很「作實」的庶民小吃。庶民嘛,喜歡吃「下水」(內臟)。

龍山寺這一塊兒,是北萬華,更頹敗一些,像是綠寶石鸚鵡或者老鷹,被拴在街面上,無法掙脫繩索,只能通過倒轉懸掛的方式體驗飛翔——這景緻去萬華的鳥街上就能見到,囚籠中仍有野性,匱乏裡還有奇蹟的感覺。

我的台北閨蜜告訴我,她能夠靈視的友人說,龍山寺的神明們已經放棄了這個地方,廟裡是空的,因為神明嫌棄這裡的人的願望太貪婪。我沒有很相信。

三水街的路邊的媽媽桑還在低語推銷新來的越南姑娘,四五十歲的東北女人還穿著小皮裙在廣州街夜市巷口的當舖等待客人,街友們還在用幫忙拆房子賺來的錢買70塊錢的便當,這些命運如果是神明的給定,那他們是應該負責。又聽說,龍山寺的神明們脾氣很古怪,可能會亂給你實現願望。

我還是會去拜龍山寺的月老,據說龍山寺的月老不是給正緣的,而是會滿足你內心的慾望,我期待一個市井、肅殺、經歷過生死悲喜的能走向我,我們的不穩定可以風險對衝,抵禦台北的冬季,文青的憂鬱,生命的綿長。我對愛的期待並不健康,它充滿著我的匱乏、創傷、悲劇祈望和不願意放棄的「人生文學性」。感覺也只有萬華想承擔這樣的慾望。

我住過萬華的鳥街、梧州街,攏共三年,早晨去環南市場和豬肉攤的阿姨聊家常,中午在華西街吃,總是100塊錢就能解決。現在每次回萬華,攤販們還認得我。梧州街底的無菜單日料店要換副廚,老闆會拿著煙跑出來:「白小姐,你說小安他到底怎麼回事,我是不是再留一留」,我還和賣蔥燒餅的安徽大姐,買過香港版的上海煙,是上個世紀的包裝,大大的喜字,彷彿一場婚宴將至,味道粗礪震撼,一口上頭,和華西街給人的感覺一樣,眩暈。

我在萬華彷彿偷偷的過著一種市井日子,可以忘卻身份,不用陷入「我一個北京人為什麼在台北」的大哉問,因為萬華的繁雜和多元,我總是能遇到邊界模糊的目光,它不是一種接納,也不是一種排斥。我會被問很多在其他地方深感冒犯的問題,但是卻能親切幽微的回答,比如最開始總是解釋我是學人類學的,在台大唸書,後來發現「台大」兩個字會製造巨大的距離感。我便開始改口表演:男朋友是台灣人啦。這句話可以同時得到外省人和本省人還有陸籍配偶的心。他們投射自己的某種漂泊在我身上,即使我其實並不漂泊,台北是我找到的岸。這是我的人類學瞬間,找到那個最容易融入的角色,就是一個可以被任何人投射的角色。

萬華好像可以承擔我的膚淺和虛假,我缺乏共情能力沒有耐心的部分,也能承擔我最簡單的善意,在最俗辣的日常裡,我不必承擔身份認同的問題。龍山寺,廣州街,梧州街,華西街,三水街,我一個北京女孩兒,就這樣在台北萬華住了三年,這裡有我熟悉的市井,混雜的族群,和具備肉身的遊魂們,也有我的一日三餐,我接收到的善意、好奇和試探。

萬華是一個有縫隙的角落的地方,令人找到自己的棲身之所:週末會去巷子里找阿北們打麻將的警察,破鑼巷子里穿著藍白拖的非典型富阿嬤,超有禮貌有規矩的黑道,莽撞辛辣的東北大姐,四神湯,螺螄粉,青草茶,開到凌晨兩點的水果冰室,表面看起來脾氣不好,但是很傲嬌的咖啡店老闆。

很多小說作家喜歡寫吃食,在萬華,你可以吃到一個城市最開始的脈搏,哪怕這些煙火氣是和沈重的貧窮和犯罪聯繫在一起的,那就是「下水」(內臟)的味道,我覺得豬肝湯可能就是萬華的質地。做差了,又腥羶又油膩,做好了,透明的高湯裡漂浮幾根韭菜的嫩尖,肝裡帶血,血是滑嫩的,是刀尖上的口感。

萬華仍然是有自己的韻味的,即使它已經頹敗,已經沒有當年的風采。三年的相處,我想我找到了那把鑰匙打開它。總有人問我:你以前住這麼亂的地方嗎?

這篇短文算是回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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