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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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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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元旦我去了北京。

还是带着工作来了,那又能怪谁呢。。。

北京的地铁是老旧的色调,车厢里挤满了穿深色外套的巨人,很有压迫感——以前来北京从没注意过,这里的男生怎么都那么高?我一定是在南方待太久了。

跟F约了12月31号一起吃晚饭。当天早上6点多就起床写稿,地铁又坐过站,差点没赶上飞机。一路奔波,再加上下午值班,到晚上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好歹搞完了2021年最后一点工作,一边懊恼自己状态不好,一路跑着赶去餐厅,还是迟到了。

2019年在牛津分别,也是12月底,刚好两年没见了。那天好像一起去吃了泰式咖喱,聊了什么倒没印象了,只记得当时似乎对他还没有完全信任。

他讲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留了长发,好像比记忆中更多动,肢体语言很丰富。吃了一会儿,他突然凑过来低声说,“这家菜太一般了!” “是吗?我觉得还行呀!”

他是我遇到过唯一一个对吃的要求比我还高的人。在牛津的时候,MT考完试大家一起去吃中餐,我喊上他一起。那是我到英国之后第一次吃中餐,再加上刚考完试心情好,感觉每道菜都特好吃。F有那么多问题要问,问这个问那个,跟这个聊完跟那个聊,一碗米饭都没吃多少,我埋头吃了不知道多少碗。后来他非常疑惑地回忆,“那家川菜那么难吃,你怎么吃得那么香?”

烤鸭总算还不错。

我一直觉得在与人交流这方面F很有做记者的天赋,和他聊天总是很舒服,也很少会有awkward silence。信息密度很高,而且更多的是围绕着certain issues的讨论,所以彼此都不需要去容纳对方在某些时刻突然膨胀的ego。更重要的是,至少on my side所有对话都是毫无保留的提问和回答,这在我为数不多的交往经验中实属不易:像我和他坦白过的那样,我特害怕“露馅儿”,害怕在交谈中暴露自己的无知、或者某种对方不喜欢的特质,所以要么少说话,要么会小心翼翼地讲话和提问,可是一旦不真诚了,便总是弄巧成拙,至少也不尽兴。或许是之前和他聊天的过程中逐渐感受到他non-judgmental的态度,也或许是从他过往的文字中读出令人钦佩的坦荡,我希望能以同样的真诚回馈给他。

饭吃到一半,隔壁的桌子来了新客人,四个外卖大哥,还穿着美团的外套,看来是刚结束工作,新年夜来吃烤鸭。聊时局,聊历史和今天,在我和F偶尔提到国家、西方、毛、运动的时候,其中一个大哥频频回头看我们,“讨论国际形势请上二楼。”

吃差不多了问他要不要去酒吧续摊儿,被拒绝了(“我喜欢在有灯光的地方待着”),于是就着白开水,一直坐到美团大哥们都撤了,餐厅也快要打烊了。看着他逐渐从二维的“线上好友”变成鲜活立体的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轻轻抹去之前的印象,再填充进真实的血肉、思想和活力,好像从新认识了一下,真是让人开心的夜晚。

三点多才睡,第二天又是精神恍惚地去赴约。就着还不错的湘菜,听大家聊手上的选题,互相问问题,提建议,还有分享编辑部的故事。吃完饭再吹吹北京的风,好像总算找回了点脑细胞。

大家一起去逛书店,第一站是三里屯的多抓鱼,which我可太喜欢了!既能提供在二手书中“遇见/发现”的快乐,该有的社科新书也都有。空间大,有座位,分类大致有逻辑和秩序,也不失二手书店该有的一点点混乱。是个清新又可爱的地方,就是人有点儿多。

去三联韬奋的路上突然闻到温暖的肉桂香,循着味儿进去,一人捧一个肉桂卷出来。边吃边走,还是天南海北地闲聊,F说他要去支教,讲小时候的经历,讲他在牛津的女神Henrietta(笑得像花痴一样),问我2021过得怎样,结果话题又跑偏,就这样一个枝桠分出另一枝桠,留下很多无疾而终的话题线,好像也懒得转回去。正说着,天上飞过一簇彩色气球,可惜风速太快,等他回头看时,已经被建筑挡住了。

我不太喜欢太古里的三联韬奋,像个高配版的新华书店,选书合格,但太多太杂了,啥都卖。旋转楼梯/步道两侧是书架,我们像个旅游小分队,排成一列走上去,从哲学,到古代文学,西方文学,穿过政治、历史,一直到旅行文学,漫画,菜谱,走到哪儿就根据该区域的某本书发散出去聊个小天儿、种草,或者吐个槽,倒也真像书店一日游。

出了门,我掏出刚才买的croissant吃起来,大家各自揪了一块儿,一边吃,一边打趣我非要用法语的croissant(“夸桑”)叫它,F学美国人的口音,故意夸张地读成[krəsænt],太难听了(“脏了我的耳朵!”)。

在地铁站随随便便告了别,仿佛很快会再见。

F在群里发了今天吃饭AA的账单,其他人的收了,我的没收。虽然知道他只是在尽”地主之谊“,但这一点区别对待还是让我心里一暖。(希望不是他忘记收款了)

从地铁站出来路过北大,天还没黑透,泛着深蓝色,校门口有两个似乎是偷跑出来的学生,其中一个问“你用的什么理由”。我随手拍了一张照片发给yao——可惜他不在。新年夜带着和F畅谈过后的快乐,心里也想到他。

20年9月份我刚到南京,yao去看我,那时我们还没有很熟,至少不够了解对方,可能只因为疫情刚爆发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于相同的原因选择了不回国,我几乎一下子就把他当作soulmate。我从没和他说过,其实我somehow早有预感会认识他——有一次在图书馆碰到,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我当天已经有了计划,就没去。后来去Facebook上看他主页,发现他转过一篇xi abolish term limits的文章,这才有了“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好了”的想法。那时MT应该还未结束,没人想到几个月后翻天覆地的变故,以及我因为疫情才终于和他变成朋友。

这次来北京,是专程来找F的,玩儿得开心,就更后悔当初yao去南京看我时,我没有站在他的角度想事情,最后大概率也没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那时我刚开始工作,毕业论文还未完成,又申请延期,整个人焦头烂额,混乱不堪,实在不是和重要的人见面的好时机。

我还记得我们坐在白鹭洲公园的湖边,9月初南京还很热,湖水的湿气蒸腾上来,在小腿肚打转,我一直盯着他的自然卷看,他老戴着北大的那顶帽子,显得头很大。那天他给我讲了《魔山》,我也一直问些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的问题,试图驱赶awkward silence,他身上的光环太大太亮,那时的我好像没办法不掩饰、不表演。其实我真希望我们当时都没有说话,这样可以静静地享受月亮从山后爬上来的时刻。

今年的跨年夜格外安静,没有什么人给我发祝福,朋友圈也不热闹,甚至和F都是快结束了,才想起来碰个杯互道新年快乐。半夜回去了给几位朋友发了祝福,没人回,倒是等来老M的电话,匆忙丢下一句”新年快乐“,就开始倾诉,说是被最近喜欢上的女孩伤到了。等他唠叨完来龙去脉,我已经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他总能这么轻易就喜欢上别人,“什么叫‘你挺喜欢她’啊?” ”你不懂,聊多了就有火花了”。真是好笑,我都奔三了,竟然还在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这样的问题。

之前一直不情不愿约饭的同学D到晚上突然来了热情,说可以去吃涮羊肉,算是离京前的最后一顿饭,吃完就直奔机场了。第二天我算好时间,背着30L的包,准时来到餐厅门口,他果然又迟到了,as always,这次据说是“有点事儿”。我感到索然无味,想一走了之了。

他问我人多不多要不要排队,我懒得搭理,故意没给他回。在附近转了一圈想买根糖葫芦,结果啥也没有,还是回了餐厅等他。

等D的时候我接着看《重走》。说来奇怪,最近几天手头有各种琐事,来北京也是忙着和F还有他朋友见面,连续几天没睡好,一直静不下心来看书,现在坐在飘着羊肉和麻酱味儿的屋子里,操着北京口音的服务员在身旁穿梭,反而很看得进去。杨潇终于走到了昆明,在夜色中撞上了西南联大旧址,“非常刻奇地哭了”。他写道,

...这些情感多数已经模糊,有些还记得,因为语境无法找回也显得生涩,但某种东西始终还在。由当时再往前五年,刚毕业进入新闻这一行,那时有非常单纯的信念感,相信写得好本身就是价值,相信写下去就可以改变某些东西。我也是在那几年读了不少西南联大校友的日记或口述,你不需要刻意寻找,当年的时代精神会把他们推送到你面前。而今再谈论这些,几乎“古典”到不合时宜。才多长时间呢,此间的问题意识已经天翻地覆,其中又有多少真实、错置和自欺欺人呢?

我也突然想哭。昨天才和F说觉得现在待的地方有点太舒服了,之前他问我要不要来北京实习,我也是语焉不详地糊弄过去了。读到杨潇这段,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清楚:问题不是现在的公司太舒服,是我让自己太舒服了。我和F两人都是言必称新闻理想,一个相信记录的价值和改变的可能性,一个相信文字本身的力量,但我确实很久不再把这些更虚也好、更超越也好的信念以某种方式践行在每天的工作中了。当然,写每一篇稿子做research和采访的过程是有收获的,但好像总是在赶deadline,写作变成了必须赶紧完成的“任务”,以至于没有时间去思考”初心“。

D终于来了,迟到了整整40分钟,破了之前半小时的记录。

“今天你买单啊!给我迟到这么久。”“好,好,必须我买单。”

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做金融了。上次一起打球的时候,他好像提过一嘴,但我没仔细问,一直以为只是为了实习的权宜之计,没想到他真的就这样转行了。

初中的时候D还会自己做电风扇,偷偷在教室后面做化学实验,在阳台上拿放大镜对着太阳做实验(差点把家点了),在学校总是捧着本《大科技》看。那时候觉得他懂得那么多,很geek和creative,我靠在教室的瓷砖墙上,他还给我讲瓷砖里有什么放射性元素。因为这些,我一直以为他会去搞科研,结果最后是另一个和他要好的同学考上了清华化学系。后来他和我说那人直博的消息时,言语中似乎带着些羡慕。

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几乎断了联系,只是高中有一次,学校放了《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那部电影,放学路上刚好遇见D,我很没脸没皮地追上去问他觉不觉得我们俩像里面的男女主角,他好像有抿着嘴笑,说我无聊,然后就大步流星地把我甩在后面了。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和班里一个男同学去办公楼大厅打羽毛球,碰到过D几次,但他总是装作不认识我,我也就不腆着脸去和他说话了。今年春天,我们刚好都在家乡,约着一起打球,不知怎么提到了这事儿, 我跟他翻旧账,问他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他像开玩笑一样说”看你和你男朋友一起,我不好打扰“,但我甚至根本不记得和我一起打球那人叫什么了。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他吃醋的可能性倒是很让我陶醉了一番,虽然那时候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我一度以为我们也许有可能在一起。有一年春节我们约在星巴克门口见面(他又迟到了),起因是我把手机摔碎了,问他能不能修,结果他把手机拆了,零件贴起来做成艺术品还给我做新年礼物。他解释说刚好那阵子看了一个教程所以想试一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但是很开心。那个相框后来被我不小心摔在地上,里面的零件乱了,我一直也没重新粘起来。

不管怎样,我最终还是确定我们不合适,从三观到五官都不合适,我们其实也很少聊天,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看了他在朋友圈转发过一些直男言论或者主旋律之后就更加下头。也亏好当年什么都没发生,不然搞不好连饭搭子都做不成。我妈有时会惋惜我们俩没在一起,我说”不管是谁跟他在一起,我都会替人家感到开心的,但我俩真不行。“

一边涮羊肉,一边听他给我讲基金公司是干嘛的,讲债券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乱七八糟我并没兴趣听的东西,竟然也吃了两个多小时。上次和他单独吃饭也是这样,全程都在讲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却不问一句关于我的生活。仔细想想,除了这些还能聊啥呢?倒也怪不得他。

明明都两点了,我的飞机三点多飞,他坚持把最后一点黄喉吃完,搞得我差点误机。

离开的时候他提醒我回头看一眼别落下东西——我最喜欢的就是D身上这些小习惯。有一次去打球,球拍坏掉了,他竟然现场从包里拿出了胶布和扎带,和另一位球友一起给修好了。大家去万达吃饭,走到门口了我才发现没带口罩,他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盒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放好各种药物、创可贴,还有一片N95。

付款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我还有飞机要赶,催我赶紧走。又是随随便便的告别。

一路飞奔到登机口,还差4分钟就停止登机了,我累得差点把才吃的涮羊肉吐出来。

关机前打开微信,看到F早上发来的消息,“以后来北京工作吧”。我说很羡慕他的朋友们,能操作那些或许能带来某种改变的稿子,F说他也羡慕,又说觉得现在离开新闻去支教,好像一种临阵脱逃,我问他是在逃避什么,一直没有回答。

在飞机上把《重走》读完,透过舷窗观看了一场盛大而壮观的日落。

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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