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疫情亂畫記 3 溫暖的陽台
馬路斜對面一樓,住著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每天早上十点多打開窗戶,站在窗前看十分鐘風景,而且認真得很,只要有太陽,看風景必戴上墨鏡。
這棟樓的四樓住著位老爺爺,白髮蒼蒼。看春天到了,就穿上紅襯衫,白長褲,在陽台上遛狗,老爺爺看著底下,狗也看著底下。馬路上時不時有輕軌經過,他的白髮在列車帶來的風中跳舞。
正對面的六层樓今年一月份剛竣工,二月份人们就陸續搬來。一樓共三家住戶,百葉窗成日閉合,陽台上安了窗簾,白天窗簾緊閉,看不出什麼生氣。
二樓住進一家年轻人,在陽台上種了毛竹,可惜這植物在今年年初劇烈的陽光,淺薄的土壤中長勢不佳,最近居然死了。封城一個禮拜,主人就將毛竹修剪成心型,一棵大大的,枯黃的心。
毛竹上方的住戶,裝修有些奇怪,最大的窗戶幾乎被櫃子堵死,櫃子中間不知為何有個五十釐米正方形大小的孔洞,光從洞里透進屋內。一天早上,我突然看見孔洞里有一個白臉長髮的女人的臉,嚇人一跳,仔細辨認,才發現是一隻臉,胸,前腿均是白色的貓,它的耳朵和身上的其他地方都是黑色,站在孔洞中央,一動不動。
更遠樓的二層,住著一個少女。封城第一天就坐在窗台上,探出半個身子,對著馬路狂吼不已,一會兒唱口齒不清的歌,一會兒自顧自地說著話。
如果不是封城,這些對面的建築,對我來說,好像是無人居住的水泥房子,我僅看到一排排整齊的窗戶,一個個空曠的陽台。或有花草,或有琴聲,或有燒烤的味道,都好像是遠處與我無關的黑白壁畫。
然而封城了,這幅黑白壁畫突然生動活潑起來,變成彩色電影。
封城第二天晚上八點,就聽到外面有喧鬧聲,打開窗戶,見對面三兩個陽台上站了些人正在鼓掌。從新聞里看到,法國民間發起了每晚八點的拍手運動,在我的城市,人們還繼承了歐洲黑死病蔓延時期向聖母祈禱的傳統,紛紛在窗台上點亮蠟燭。只是今時今日,這些拍手,燃燈又有了新的意義——為醫護人員加油,祈福。
於是每天晚上八點鐘,我也準時打開窗戶,點亮一盞蠟燭,而對面陽台上出來拍手的鄰居也一天比一天多。那個戴著墨鏡的大哥總是八點準時打開百葉窗,那個遛狗的老爺爺也帶著他的狗準時出來,毛竹人家好幾個孩子在毛竹葉子的縫隙裡向外看著,拍著手。正方形孔洞人家的孔洞里真正探出了人的頭顱。就連從來不會出現的一樓窗簾家庭,也大方地拉開窗簾——那是一家人,老人懷裡抱著小孩。每一天,加入拍手的鄰居都會增多,我住的這個郊區簡直成了一場空前的盛會。遠處那個曾經亂叫的少女這次更是激動,每天變著樣子用勺子敲擊著盤子,臉盆,水桶。人們的加油聲,鼓掌聲,叫聲,音樂在八點的黑夜里匯集起來,就連馬路上偶爾經過的車輛也會鳴笛示意。
封城,讓平時根本見不到的鄰居在八點團結起來,活動持續三四分鐘後,人們都會喊著:”明天見!”,然後關上窗戶,拉上窗簾,關閉百葉窗。郊區又恢復了寧靜,以及往日的黑暗。
我常常在八點前和男友視頻,他住的地方只有天窗,看得見星空,卻看不見鄰居,於是每晚八點,我就抱著電腦,打開窗戶,讓屏幕對準街道。我的鄰居在自家窗台陽台上歡呼鼓掌,男友在我電腦里對著他們也歡呼鼓掌。放眼望去,我看不清人們的面孔,只看到一個個黑色的大大小小的身影,揮動手臂,很久很久,好像沈寂無語的外星孤島上一個個鮮活生命的提示。
雖然我看不清他們的長相,沒準以後走在路上也認不出來,但是,每晚八點以後,心裡也好像點了一盞燈,暖暖的。那些我更看不到的世界里,也許一些神秘能量的連結正在生成,就在每次鼓掌的回聲里,每次祈禱的落幕時——而正是它們將會最終拯救人類度過這場曠世災禍,對此,我無比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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