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ers 18] 雪語
〈雪語〉
[也許,可以被視為極短篇?]
第一次見到雪的時候,雪帶著笑容笑我痴傻。直到我對她說,出生在亞熱帶地區的我從沒看過她時,她既驚詫於我的無知,卻也啟動了一種魔法,名叫「回到童年」,並伴著我一起笑,讓一個全新的我,感受她。
第二次見到雪的時候,那還是同一個冬天,我們隔著窗,裡外彼此望著。我說:「原來妳有這麼多不同的形狀啊!」她說:「妳見我同樣形狀,就是同樣形狀;妳見我不同形狀,那便是不同形狀了。」然後,那個假日我始終待在窗邊,研究著雪和她帶來的不同晶體形狀,我看著雪花一片又一片地在窗邊先是融了,直到窗台足夠冷了,才慢慢地積了起來。
雪花融的那會,我曾問雪:「妳疼嗎?」她說:「沒什麼好疼,也沒什麼不疼,千年以來,早已習慣如此了。」我卻心疼她的灑脫,有時候,灑脫只是偽裝。
然而,後來我告訴雪我的想法,她大笑,笑我蠢,笑我果然是個痴人。在她的世界裡,本來就沒有所謂的灑脫,因為在那個世界裡,就連生與死也不存。
然後那年冬季就迷迷糊糊地結束。有天醒來,我才赫然發現她走了,悄無聲息卻扎扎實實地離開這個地方,而她在城市各處所遺留下的足跡、話語和回憶,此時也零零落落的。那零落卻滋長了萬物新生。
就在我渡過了一美好豐盛的夏季,幾乎忘了雪的時候,一日,背著書包,從屋裡走出,踏上即將褪去的夜色,一邊眺望在日出前的微光中朦朧遙遠的星辰,一邊在明暗交錯的路燈與樹影中,搖搖晃晃地準備去搭車,這時,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可是立刻卻又轉身離去。馬路上盡是冰,與霜,並沒有雪。我詫異地踏著不穩的步伐,準備邁開步伐追上她,卻只發現她在我手中留下一滴淚。
就算我明知雪一定會說:「那又不是淚。」然而我那沒追上雪的早晨,課堂裡,我總念著那想問她的問題:「一年不見,妳還好嗎?」又或是更直接點:「妳幹嘛哭了呢?」然而,那年我們卻莫名地一次次錯過,她在深夜時來,白晝時離去,我們沒有機會彼此凝視,也不再言語,我只能在白晝裡,探尋她前夜只留下足跡,而她彷彿若有所應地,一次次地在我夢裡遠方經過,然而當我想看清楚那是不是她時,卻又醒了。
那年的雪,特別虛弱。而那年的我,後來則回了亞熱帶溫暖的冬天,避免自己想起雪。或甚更卑劣的:同情雪。雖然我壓根知道,同情只是我的自我在作祟。而且雪在我們初見時,就已很明白地說:「我無情,妳也別有情。不然就是妳選擇要有情妳自己承擔。」多情總為無情苦,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情也是種解鈴還需繫鈴人的存在。
那年的後來,從溫暖的亞熱帶回到溫帶後,一回來,打開新聞便看到:非洲氣旋持續增強北上,從去年到今年北極氣旋減緩南下腳步,是以各地降雪不足。此外溫室效應持續作用,也加劇了氣候異常,今年降雪不足而未來可能會降雪過量——
我坐在公車裡,怔著。想著自己此時此刻也在傷害雪,就算雪一定會說:「妳傻啊!從來就沒有傷害這件事。」
暖冬過後,果然熱浪來襲。熱浪燒醒了歐陸,夏季不再僅是在戶外享受啤酒和燻肉,又或是南下到海邊,躺在沙灘上曬日光浴。那年夏天,大賣場紛紛賣起了「電扇」這種新玩意,賣場裡,解說員講解如何使用、哪是開關、如何調風速,「保障不讓妳中暑。」我苦笑。
那年的夏天悶熱至極。在三十九度的高溫中,恍恍惚惚地喝了許多水,卻始終流不出汗,坐在沒有冷氣的教室裡,眾人心浮氣躁,窗戶大開可是卻仍無濟於事。我聽不下課,思緒從座位起身,開始想念雪。
熱浪竟沒如專家所言換來寒冬,理所當然,沒有寒冬便沒有雪。那年,熱浪走得晚,秋葉也不紅了,最後證實又是暖冬。不少時候半夜也僅負四度,而早上負一度。那年,雪最後只在葉片上留下幾點蹤跡,意思意思一下她來過此城,少了她的城市暗淡著,甚至因為沒有她反而更寒冷。
城市裡的人,開始往山裡移動。大家才發現,過去討厭雪的開心,討厭她留得滿城滿地都是她的存在證明,然雪的存在證明,原來並不僅僅有清理麻煩而已,她的存在與足跡,某部分地清洗了城市,洗去了鞋底和車底的塵泥,還承載了髒污——實體的,及心靈的。不約而同地,那些在此地度過一個個童年的人,發現那些明亮的童年回憶在暗去。
有些人開始懷念起雪,於是,他們準備好了滑雪裝備,順著雪的足跡,往山上擠。然而,那年,當他們歸來後,每個人卻都說,他們始終只能找到雪的足跡,卻再也見不到雪本人了。
雪,似乎就在這個城市逐漸被忘記了。尤其,當人類陷入恐慌時,人們開始關注著生與死,然後界定生是喜劇而死是悲劇,卻忘記過往災難還沒來臨前,偶爾煩了時,隨意說的「死一死還比較乾脆」或「不想活拉!」的那些時刻。
在眾聲紛擾惶恐之中,夏季淡漠的經過,秋季也面無表情地經過,然而夏季與秋季的冷淡,只予以眾人。花與草與樹與鳥,仍被夏季與秋季擁抱著,夏與秋仍讓牠們能愉悅地地享受變化,讓牠們或生長或換上新衣裳,讓他們共舞又或高歌,然而牠們所擁有的自由,於人也是冷漠的。
於是我想起了建構與馴化,控制與管理。從多久以前,人類從為了生存,到把自己活成得如此孤寂?從多久以前,我們成了眾物不敢靠近的天敵?正想著這些時,一隻黑鳥頂著黃嘴,從屋簷經過,側眼看了我一眼,牠默默地想:「喲?妳這人在這呀?」牠從窗外望向窗內的我,我在籠內,成了「觀賞用」。然而牠也只是看看,便振翅飛去,暢享軟封城時,難得少有的舒適、寧靜與自由。
「觀賞用」的我,持續待在屋裡,工作、睡覺、起床、工作。就這樣,進了十二月,過了聖誕節,而後是新年,我始終避著出門,也忘記兩年不見得雪。直到前日甦醒,七點還甚為昏暗的夜空中,一片片白點在尚未熄滅的路燈間閃爍著,我還以為我眼花,然而雪卻來到窗前對我一笑。
「雪——!」我詫異地喚著她,在尚未天亮的朦朧裡,我的鬼叫險些震破窗戶。然而,她卻只是如頭一年我們相遇時,輕輕地飄在窗台邊似笑非笑、似看又望穿我地看著我,說:「是妳呀。還不錯嘛,隔了兩年,妳還記得我。」她這次豐盈無比,而她又留下了許多足跡。
正當我心喜乃有點感動於她也還記得我、打算和她敘舊時,她卻說:「妳這傻子,怎麼過了兩年了還是這個多情,什麼時候才要長大?」正當她打算從窗邊離去時,我卻搶先她一步離開窗前,往門的方向跑去。
我的這舉動,顯然引發她的好奇。
「喂——」趁她還看著窗內時,我已經跑到戶外了。我跑到她身後叫著她,她也從窗邊從上往下地又是睨著我,又是打趣地看著我,來到我身旁。
雪花飄落,她等著,但我卻又知道她只是假裝等著,她早已看穿我,只是等我開口。
於是,我把剛喊完她後尚未說的話,扭扭捏捏地在放低溫中等待凝結著:「—— 我、我才不想長大勒。」她聽後笑了,更多的雪花飄下,圍繞著我。她自稱無情的她是大人,而有情的我是孩子,然而此刻,她卻又予我雪花,回應著我,逗我開心。
我接著雪花,看著雪花在手中融去。「——淚比望遠鏡還可以望得更遠。」我喃喃地說。雪卻沒有回應。
半晌,她才說:「很好,有時候還是不要長大好了。」說罷,她便旋即消失在夜色中。透過她的淚,我卻還是望不透無情是怎麼一回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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