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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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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自然日記:悼念一條鯨魚

荷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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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難過的是原來我們沒有辦法理解他的難過,我們當時的歡樂現在看起來是如此淺薄,醜陋。

11.30號出海看海豚那天,在途中都見到另一隻黑黑的大傢伙,體型遠超白海豚,但一時之間無法判斷究竟屬於哪一種鯨豚類動物。晚上偶然刷到新聞話大澳對出水域有鯨魚擱淺,心裡一沈,馬上搜索,看到視頻裡鯨魚在淺水泥沙上翻滾噴氣,血洇紅了海面,心如刀割。睡前決心明早一起床就去天後廟為他祈福,醒來後第一時間翻查新聞,得知他已於當夜凌晨傷重去世,當下有種魂魄出竅的感覺。我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大傢伙,上午還伴著我們從港珠澳大橋游到南大嶼山,晚上就在血水裡哀嚎著掙扎,直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在趕來的獸醫懷中去世。

就在等待解剖結果的期間,我無法抑制地又恨了人類多一些,想起西貢海被螺旋槳割傷致死的布氏鯨,誰能想像這樣一種溫柔敦厚的生物,覓食的方法是張大了嘴巴等著小魚主動游入,卻橫遭慘死,且不知兇手何人?又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則故事:一頭母象吃了被偽裝成香蕉的炸藥,進食中被炸掉了整個下頜,她就這樣衝進一條河流中央,在河心佇立了三天三夜,直到死去。這故事殘忍得驚人,驚人卻真實,因為相當符合自私狡詐的人性。大象和鯨魚都是極其聰明的動物,擁有極其豐富的感受,在它們緩緩死去之前充斥內心的,是哀傷,怨恨,還是對人類深深的絕望?是在這樣的時刻我最憎恨這些跟我一樣被稱為「人」的物種。

解剖結果打破了我的最後一絲幻想:一個88*52cm的合成帆布袋佔據了這條鯨魚的胃,巨大的,無法被胃液消化的帆布袋阻礙了食道和消化系統,這條鯨魚是在飢腸轆轆中擱淺並死去的。我無法不想到那天早上我們見到他那一刻的驚喜,我們把自己視為幸運兒,見到了極偶然才會在香港海域出沒的鯨魚,卻對他的巨大不幸懵然不知。

更加糟糕的一點是,我瞭解到他極有可能是一條朗氏印太喙鯨。喙鯨,尤其是朗氏印太喙鯨,是整個地球上最為神秘的物種之一,極其罕見,全世界至今的目擊紀錄不過幾十次,以至於我購買的《鯨豚畫冊》上他的畫像要特別註明是「根據目擊者口述繪製而成」。之所以如此罕見,最重要的原因是,朗氏印太喙鯨是海洋生物中數一數二的深潛專家,最深可以下潛到水下三千公尺,因為長年在海洋深處活動故少有人類目擊紀錄。

而那天我們就是以一種欣喜的心情圍觀了這條朗氏印太喙鯨彼時仍不為人知的悲劇。以一種極其偶然的方式,我們紀錄下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於海洋中游弋的英姿,雖然那時他內裏早已精疲力竭,許久都沒有進食。有熟悉鯨豚動物的朋友講到,喙鯨擅深潛,所以平時出海就算偶有見到都不會在海面停留觀察,因為在其擺尾下潛之後往往要隔兩三小時才會再次上浮換氣,以是停留無益。我回看自己拍的視頻,這才發現那天我們跟隨觀察鯨魚總共四十分鐘左右,而在這短短四十分鐘裡他出現在我們視野裡共有三輪之多,每一輪都有3-4次的上浮和下潛,每次上浮和下潛的間隙不過區區半分鐘。是我們當時無法即刻判定他的物種,不然定會知道這種潛水的頻次對一條喙鯨來說太不尋常,我最難過的是原來我們沒有辦法理解他的難過,我們當時的歡樂現在看起來是如此淺薄,醜陋。

當我看到新聞報導裡放出的解剖鯨魚的圖片,我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悄然碎裂了。我看見削去鯨肉的鯨骨,獸醫白色手套和罩衫上面得血污,還有鯨魚巨大的腦袋和吻部。得益於長焦鏡頭,我無比清楚地記住了他在海洋中游弋的樣子,也目送他離去,我難以接受他如今變成一具屍骨,旁邊還擺著一個從他胃囊裡取出的髒污的帆布袋。

這條鯨魚的死亡,以及我對他的最後見證,為我的心又添上一層灰度,灰暗沒有盡頭。

願神明眷顧,令他的靈魂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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