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 Cette soirée là |在巴黎的那場誤會

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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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過了,還有一週可以見面,你總說不要在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相處,只要在一起的時間享受當下就好。當時我想這就是無神論者的好處。
之前放過一次但那時排版沒注意,超過修改次數又重發了。有讀過者請自行略過!

那天我剛抵達巴黎十一區某間在訂房網上評價三點二顆星的宜必思酒店,費力地用鑰匙轉開那道似乎被撞歪的木門,把Ipad插上充電線,靠在梳妝台上查看谷歌地圖,正要把飯店到拉茲雪神父公墓的路線傳到手機,就收到你的訊息。

「嘿,妳好嗎?妳在哪?」

或許你後來解釋那是一個隨機的訊息,只是剛換了手機,再次找到我的電話,一則很隨興的問候。只是當初我們說的不是這樣,你告訴我是命運的安排,在我只待在巴黎兩週的第七天傳了訊息,這當然是命運!

那天是我們失聯後的第九個月,已超過三年沒見,沒有正式分手,突然就沒有了音訊。收到你的訊息,甚至沒想到是你傳來的,以為是當晚與我約見面的另一個人,很自然的回傳了「有點累,但我剛到十一區的飯店。」

「十一區?妳說巴黎的十一區嗎?」看到這條訊息,反覆看了幾次才確認是你傳來的,失聯半年後,我把你的號碼從手機刪除,只記得末尾兩號。

不久前,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你,沒有收到回信,信中有提到我將到巴黎兩週。你說自己從來沒收過任何來自我的信,只是剛好在此時聯絡。後來我才知道,從Linkedln上找的電子信箱是你前一份工作的,你一個月前剛換了新工作。

對,我說我在巴黎十一區,約著當晚見面,我忘了取消與另一個人的約會。你上班的地點離我只有三公里之遠,你先到民族站等我。後來我想起自己生活中的所有事件,總是以「那一晚前、那一晚後」區分。

那天過了,還有一週可以見面,你總說不要在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相處,只要在一起的時間享受當下就好。當時我想這就是無神論者的好處。

從我住的飯店到民族站,走路只要五分鐘,但那天是週三,我還沒有儲値Navigo卡,先到地鐵站的自動售票機買了十張地鐵票,不確定我們去的地方需不需要用搭車。買完車票,正好看到你站在出口不遠處,直視著我從飯店走來應該出現的方向,你沒注意到我在後方,我繞到你前方說「嗨!」。

你微笑,彎下腰與我進行貼面禮,自然地問了:「還好嗎?」我又要重新習慣一次這個法式禮儀。你身上的香水味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我不自覺得笑了,那是我們曾經的約定。你說,既然我喜歡這個味道,那你永遠不會換香水款式。你實現了諾言,或許與我無關,我還是微笑了。

「妳介意我點菸嗎?」

「你現在還抽菸嗎?」你說過要戒菸。

「偶爾抽,妳知道我沒有菸癮。」

你把菸盒從夾克口袋拿出來,敲了一下,但沒有點燃,只是把煙盒握在手上。又繼續走了五分鐘,在一家看似普通的家庭餐廳停了下來,你說這裡的油封鴨很好吃,「妳不是喜歡吃鴨肉,要試試看嗎?」我們決定在這裡用餐。

原先與我約見面的人叫維克多,三十五歲的訴訟律師,十年前的夏天遇見他,也在那年遇與你邂逅。維克多和你一樣超過一百九十公分,他或許高了一點,有一頭淺色金髮和藍色眼睛,媽媽是義大利人。

維克多從巴黎第二大學法學院畢業兩年,剛從銀行的法務部門離職,計劃轉為訴訟律師。我獨自坐在龐畢多中心側面的戶外座,喝著啤酒,他主動搭訕,說要吃我桌上的堅果,我把堅果傳給他,然後我們交談了一下,交換了電話號碼,說改天見。但我們很少聯絡,也沒再見過面。

我和你也做了相同的約定,那個夏天就見了好幾次。你總說我太輕易和陌生人說話,而你當初也是搭訕我的陌生人。

在你傳訊息之前,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到彼此。

你選了戶外座位,再次問,「我可以點菸嗎?」可是你在入座的同時已將一隻菸拿出盒子,是下意識的動作,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已先拿出了菸,就放在你的手機旁,以至於你拿出第二支菸,前面那隻就滾到地上。

「誒,你剛剛拿出一隻菸,掉在地上了⋯⋯」

你把菸撿起來,放在桌上。點了一隻新的。我忘了你有潔癖和大部分的法國男人不一樣。服務生來點餐的時候你直接說:「小姐要鴨肉和夏多麗白酒(Chardonnay),我要牛排跟梅洛(Merlot)。」你都沒問我要喝什麼,看著我有點疑惑的表情解釋道,「我記得妳只喝白酒,不是嗎?」

「對啊,你還記得!」其實我是喜歡你這種雄性魅力,現在已沒有太多男人會直接幫女人點菜。

「當然。」

那你為什麼消失好一陣子?你知道我寫了一封信嗎?我從沒忘記你,你呢?中間有跟其他人約會嗎?

直到那刻,我才真正地看著你的眼睛,在這麼多日子之後,許多疑問浮現我腦海,一句也沒說出口。我們互看了大概有三十秒,我克制不讓自己的情緒表現出來,估計你也一樣。

我想著那封信中的一段:你說,我喜歡閱讀、看戲、散步,我不太在乎物質的享受,這點和你是一樣的。你記得我們在巴黎文森森林公園的那一個晚上嗎?我一直在腦海裡播放著那幾個小時,約定見面時間點前十分鐘巴黎地鐵故障,我還有三站才會到目的地,所以選擇下車用走的到我們約定的地方。


「妳好嗎?這麼久沒見。」

「啊,對⋯⋯我剛剛忘了說,我剛好上禮拜來巴黎,還剩下一個禮拜。你怎麼會聯絡我?」

「我在想是命運。我中午買了新的手機,前陣子舊手機、電腦、所有的值錢家電都被偷,電子信箱還被盜用,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妳的聯絡方式,就在今天中午!」

「為什麼被偷?」

「某個人趁我出門的時候進到屋內偷了他覺得值錢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啊!」

是嗎?我沒問你為什麼可以忍受這麼久沒使用手機、電腦,似乎也不用追究這些。但我之後常常反覆思考這些疑惑,想得自己喘不過氣。

我為什麼總喜歡反覆推敲你說的話,好像我的頭腦就用來思考你說這些話的合理性。

不過我也沒回應你的「妳好嗎?」其中有太多的感受,不是「好或不好」可以說明的,無法和你解釋這些年發生了什麼,你需要追的進度太多了。


「你好嗎?所以我聯絡你了,兩週前在火車站遇到的陌生人。」十年前和你邂逅,你把電話號碼寫在我手中的地圖上,我在巴黎第五大學附近的公園傳訊息給你,是隨機的。現在也想不起原因。

「嗨,陌生人!我很好,剛回到學校。妳好嗎?」

「很好!只是確認你的電話號碼。」

「哈,我下週回巴黎,要見面嗎?喝咖啡?」

後來你說從沒想過我會真的傳訊息給你,給我電話只是一種博弈的心態。但我們卻因為一個沒計畫的行為又彼此糾結了十年。你說很慶幸當時把電話塞給我,接到我訊息的那一刻是幸運的。

今晚原先和維克多約著共進晚餐。他在第六區等我,他說要帶我搭船遊塞納河,還準備了起司和紅酒,很老派的巴黎約會。可是我在這裡,想著和你還能有多一次的機會。

你一定也好奇我怎麼剛好在巴黎,同樣沒問出口。我們彼此隱藏著各自的秘密和疑問,又是三十秒的互相對視,彷彿有三十分鐘。看著你那個淺褐色或是琥珀色的眼球,我早已忘了它的顏色,現在也不確定能想起;又看著你穿著短袖上衣露出的上手臂,右上臂半個刺青圖騰露出來,問「這是什麼圖案?」

很顯然,我只是在找話題,我早就看過那個刺青,你不知道怎麼回答,大概又過了十秒。你才指著我手腕上的藍色髪圈問:「那這個是什麼?」

「只是綁頭髮的東西。」

我們問了彼此愚蠢的問題,總算是笑了,感到鬆口氣才終於放下警戒。先前壓著一口氣很難受,不知道如何再次與對方說話,是否要回到以前說話的方式?我們不習慣對彼此保持距離,假裝如此不熟悉,可是更害怕回到先前的熟悉感會再次沉淪於彼此。

是否應該對你保持距離?

我對你有很強烈的感受,如果你沒有,也不會主動聯絡我,可是你很擅長偽裝,我害怕你的冷漠會再次傷害我,起初那幾分鐘一直提高警覺,告訴自己必須冷靜思考——如果你沒像從前表明對我的喜歡,那我也一定不能說出口。

我們為什麼不能直接表達對彼此的感覺?你說過喜歡我是唯一不用思考的事,那是出於你直接的反應。

之前有段期間我們只透過訊息溝通,即使如此,也不忍心無視對方的情感,爭吵後很快就會原諒彼此——我們或許已創下了在網路上反覆吵架又和好的紀錄(如果有人紀錄這種事)。之前你總說,我傳的一些訊息讓你很困擾,可是我知道你若不在乎,隨口說的一句話又怎麼可能妨礙到你?

我在你心中的重量,應該遠比你以為的多許多。
既然如此,我們又是在哪一刻變成如今的局面。

服務生送來酒,是三分鐘之內的事,前面的等待簡直折磨我們。兩人看到酒送來的同時都嘆了一口無聲氣。

你是否曾後悔過那一晚傳了訊息給我,再次與我聯絡上?或許你傳訊息時沒想到我會回應?每一秒鐘,心中都會傳來一個新的疑問或是新的想法,即便已坐在你對面。上千個問題,卻一個也無法說出口。

我緩緩喝了一口酒,那些疑問好像要藉著酒精順口說出,但我還是克制下來。心想,是要評論一下自己根本就不懂的白酒或者關心你的現況?

有多少次我們相隔萬里,想像著重逢時的畫面,而現在這沈默絕對不是我們預期的。
「我會到機場接妳,妳一看到我就會跳到我身上!」

「我又不是那隻拉布拉多犬,那我的行李就丟在旁邊嗎?你不是說見面時不親臉頰很沒禮貌!」

「什麼拉布拉多?那先親臉頰再跳到我身上?」

「就是我做了一個夢,你牽著一隻拉布拉多犬到我台北的家樓下等我,好像那個禮拜你就跟我聯絡了。」

「可是我沒有拉布拉多犬,如果有的話,應該是我的拉布拉多犬把妳撲倒!」

「等一下,現在這隻狗是你身上某部位的象徵?」


那個叫卡梅的男孩大概被你埋葬了,他身上最吸引人的特質是不著痕跡的幽默,他的創造力從不需要經過思考,就是一種長在身上的天賦。而你,更像是模仿著他的另一人——難道那是「男孩」才可能擁有的能力?

「這麼久沒見,妳有想我嗎?」結果還是你率先打破沉默。

「我當然想你⋯⋯一點點想。你呢?」

「我也是,一點點想。」

早就把對你的所有感受寫在那封你沒收到的信中,無法當著你的面前說出來。想念是的慾望跟情感、對我們未來的遐想、回應你曾經給予我的承諾,還有那些日子裡我對生活的絕望⋯⋯全部寄託於給你的感情中。

你會覺得太沈重,你會和之前一樣逃跑。

你曾經說,愛我的靈魂,愛我在乎自己的身體和你的身體,愛我尊重我們的關係。不只一次,你說這些感受從來沒出現在其他女人身上,你對我的渴望跟想像也很沈重,我從來沒試著掙脫,那就是你的一切。如果少了那些情感,你或我和其他人有什麼差別?

那是我們之間的一種暗號,總是說有一點點感覺、一點點想念、一點點愛,我們知道不只是一點點。


一個男人怎麼可能真的忍心離開一個已知中對他最投入的女人?你說自己從沒有對別人有過相同的情感,也知道我和你有相同的看法,你又是什麼時候決定要放下「我們」?我至今還在思考此事。

你還說過喜歡我的敏感。

你說,那種敏感造就了我美好的靈魂,你不只愛我,你還愛我的存在,一切也是始於我的靈魂。你擅長觀察和洞悉,而我總是以感官來記憶。我想不起你眼睛的顏色,只記得你看著我時的那種深情,怎麼就沒看出你的猶豫?


「你知道嗎,我有段期間看到講法文的人都會想到你。」

「我也是,看到說中文的。」

「你分得出中文或其他亞洲語言嗎?」

我們這次笑的更真實,還記得你說我們有一樣的幽默感嗎?後來又說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們之間有文化差異,你說自己再也不了解我了,可是我一直沒有變。我總期待你在忙完生活中的事,會來理解我。

你說,大概吧,看他們的樣子猜的出來他們說什麼。有次你要搭火車到坎城,你上車就傳了訊息「該死,旁邊坐幾個很吵鬧的韓國人!」那時我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韓國人而不是中國人?你說,很簡單,他們脫了鞋子把腳靠在前面的椅背上!

那個夏天我剛好獨自到瑞士旅行,待在青年旅館兩週,你問我青年旅館如何?「一開始還可以,直到第三天,三個韓國女生住進這間房間,其中一個人睡在我的上舖,她們在超過三十度的高溫下遊玩了一天,回到房間,那女孩坐在床上,把襪子脫下來,兩條腿就垂掛在我的面前,那氣味⋯⋯我隔天就搬到單人房,多花了三倍的錢。」那時你只是誇張的嘲笑我倒楣,一點也沒有同理心。

我想念那個還沒變成「男人」的你,二十五歲之前的你像是是另一個人——很有趣,對生活充滿了熱情,隨時都笑得很開心,你是真的開心。當時你正在讀第二個碩士學位,我們在那個夏天交換了彼此的夢想,你說有機會想到澳洲公路旅行,租一輛露營車,沒有詳細的計畫,估計也沒想這麼多。你問我要不要加入?

阿,想到你當時的表情都覺得這輩子不會再看到相同的笑容出現在你臉上了,甚至在任何人的臉上。你是什麼時候變成後來的樣子?我總是不自覺得想起這些問題,而你只平淡地說是生活中太多無法預期的壓力,我從來沒過問細節,彼此的生活近況好像也是談話的雷區。

我從女孩變成女人也有這麼大的轉變嗎?

最先你說喜歡我,因為我和你認識的其他人不一樣。

「她們第一時間就會問我住在哪裡?做什麼工作?好像急著想摸透我的底細,這讓我不太舒服」

「哈,我沒問你是因為你說了,我也不懂啊!」

「不,我知道妳跟別人不一樣。」

或許我比那些女孩更會偽裝,不需要直白的問你各種問題,而是透過你的談吐和你穿的衣服就能描繪出你大概的生活品質了。

我們還在等服務生上菜,酒差不多喝半杯了。我雙手握著酒杯轉動,那是我尷尬或不知所措時的習慣動作,你發現我情緒的波動,伸出左手覆蓋住我交握的左右手,感受到你手掌的溫度,我常年手都是冰冷。


「妳還好嗎?」你一眼看出我心裡不好受。其實我也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你害怕太快做出正確的反應,因為你還猶豫我們是否要回到之前的關係,你最後對我一直過分小心翼翼。我想念那個自在和我開玩笑、和我幽默互損的你。

「今天本來約著和另一個男人見面⋯⋯」不確定我為什麼脫口而出這句話,可能潛意識裡想激怒你。

「妳想跟他見面嗎?」

不,你不應該這樣回應我。即使我們許久不見,你也不會允許我和別的男人見面,你應該問我為什麼本來約了別人,你總是那麼傲慢跟自私,不會同意我跟別人約會的,好想把面前戴著你面具的男人揭穿!

我一邊撕著麵包又不想送到嘴巴裡,那是個沒意義的動作。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見面,也沒想到你會在那天下午聯絡我。抵達巴黎的那刻,最害怕的是關於你的回憶一湧而出,以為那封信的流失代表你我再也不會相見。

寫了這封信給你,我想我應該有資格問你為什麼消失,我應該也有資格告訴你我所有的想法。我不會像是《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那樣的唐突,我們之間有真實的感情,你承諾我的,你也有義務告訴我。

「我已經做出決定了,我在跟你見面!」

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又變成你沈默。


「告訴我,我真的想聽實話,妳跟別人在一起了嗎?」

「你沒有資格問我吧?」

「妳真的覺得我沒資格問嗎?」

「為什麼現在傳訊息給我?已經一年了,你覺得我還在等你嗎?」

「因為我的情況好了,我覺得現在是聯絡妳的時候。」

「你有過別人嗎?」

「沒有,一直以來只有妳,從兩年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但妳似乎跟別人在一起了⋯⋯」

「我確實和別人在一起幾個月,我怎麼知道你說對我沒感覺後還會回來?」

「那我不能跟妳說話了,妳的身體、靈魂和心智不再屬於我而是那個人。」你經常說類似的這種話,我都覺得天真的很好笑。

「卡梅,你說的那些都只屬於我而不是任何人的。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要求我跟他分手。」

「雖然對他很抱歉,但妳可以跟他分手嗎?」

「拜託不要再跟我說那種很假的法蘭西禮儀。」

你說你「進化了」。解決了生活中的難處,消失前你曾說感覺自己有憂鬱症,失去了對我的感覺,但你會去看心理醫師,我一直沒問你是否真的看了,那也是我們至今沒談過的話題。

那個自私的男孩才是你。眼前的這個人竟然沒問「跟妳約見面的男人是誰?」你對自己這麼有自信還是根本不好奇?我想告訴你「那個人很高、很帥,是個律師而且住在十五區蒙帕納斯」但我說不出口。你有那一半的摩洛哥血統,我自然認為你喜歡我最有女性特質的部分。你說我纖細、我脆弱、我敏感,我從來不覺得需要隱藏那些,即使那會讓我在男人面前顯得很弱勢。

說不出原本與我約見面的人叫做維克多,這太「白」了!我總開玩笑說喜歡你的伯朗色的皮膚,看你傳來的表情符號有個伯朗色的臉都會笑出來。

主餐來了,我把剛剛撕了一半的麵包放進盤子裡。你問,要不要吃一點牛排?我也問你要不要吃鴨肉?不過我們都拒絕了彼此,各自吃著自己的食物。

「妳喜歡嗎?」

「嗯,很好吃,跟你說的一樣。」

你像送小孩子禮物時滿意的微笑。你說,你上次吃到就知道我會喜歡,因為我喜歡吃鴨肉,我還說過台灣鴨肉沒有這種口感。

「真的嗎?吃到好吃的會想到我?」

「我常常想到妳。」

「那你都想到我什麼?」

「就是妳。妳的臉、妳說的話、我們說過的話。我們每次相處的時間,都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回憶,從來沒忘記。」

「你的人生這麼悲慘嗎?」

「哈哈,我當然記得妳講話的這種風格!」

這次換我無法克制自己不碰你。伸手用食指輕觸著你右手腕,一路滑到上臂。你抓住了我的手腕,控制著我的手指靠在你的臉頰上,我用手背感受著你的鬍渣,在下巴蹭了幾次,我喜歡刺刺的觸感。

我一直記得那種感受。我再也沒認識一個擁有阿拉伯名字的男人,與你相遇的那天我就知道你會一直存在。你獨居公寓裡的線香散發北非氣味、你挑選的香水、你頭髮的捲度和顏色、你留了一點鬍子的硬度,那些存在都是獨特的,即使我再遇到一個阿拉伯人都不會和你一樣。

在那一晚之前或之後,我都沒有否認過你的存在。

「妳還要喝點酒嗎?」

「喝夠了,謝謝。抱歉,我吃的很慢。」

「不急,我們沒有趕時間。」

我們又回到了見面最初的禮貌。

你說我吃飯是你認識的人中最慢的。以前我以為法國女人吃飯更慢,你告訴我那些外國人對法國人的想像百分之九十都是不正確的,不是每個人都愛看書、沒那麼優雅,吃飯速度也不特別慢。

我想的是吃完飯之後怎麼辦?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嗎?

我們之間發生那些無法解釋的事,超乎常理的事,我都歸納為「命運」。我們太久沒一起吃飯了,以至於你沒有掌握好節奏,你吃完牛排時,我盤裡還剩下一半。

你又點了一根菸。一面抽菸,同時很認真的看著我,我有些不自在。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很認真的看著我,無法猜測你在想什麼,同時也在想念那個名為卡梅的男孩。

曾以為我們是靈魂伴侶,能夠理解彼此,但原來我並不真的懂,這讓我很難受。

你看著我也在想一樣的事嗎?

我們在亞維農等公車,一邊喝著啤酒,我喝一半突然尿急,要你幫我喝完剩下的,但你說我必須自己喝完。你提議去咖啡廳,我說「你幫我喝完就不用再花錢,為什麼不幫忙喝?」但你就喜歡捉弄我,我們走到最近的咖啡廳,點了兩杯義式濃縮。錯過十分鐘後就要來的公車,下一班還要再等一小時。

還有一次,在文森森林公園。你的菸中還捲了一點大麻,我們坐在草地上吸著你捲好的菸,沒什麼交談。我問你在想什麼?你毫不猶豫的回答「想妳!那妳呢?」我說,我在想等一下不小心睡著怎麼辦?你說,「跟我在一起,幹嘛要擔心?」,那不正是我應該擔心的原因。

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書櫃,有很多我看過的書,僅僅是以我能看懂的法文書名計算,實際上可能有更多與我書架上相同的。第一次在獨居男孩的公寓看到如此大的書架,覆蓋了客廳的三面牆,從地板到天花板的高度。你自然的說會為我買一個小階梯,這樣我就可以拿到上面的書。

你還記得曾和我規劃的未來嗎?雖然只是一個片段,而你有多輕易就說出那些,像潛意識中我存在於你的未來。

後來你承認是為了跟我待久一點,才不幫我喝啤酒。男孩的你很直接,現在的你還有勇氣要我留下來嗎?


「你還是同一個人嗎?」我又不小心把自己心裡想的話說出口,大概是喝了一點酒的關係。

「什麼意思?」你的語氣沒有生氣,單純的問。

「過了這麼久都沒有聯絡,你還和以前一樣嗎?」

我想問的是:你依然對我有強烈慾望嗎?但我問不出口,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喜不喜歡你,只知道無法再忍受與你失聯。那會是我們的命運嗎?如果大自然「那股力量」或「神」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你還會為我們奮鬥嗎?

或許我期待你和以前一樣幼稚的說,「妳是我的,妳的身體、靈魂和心智都是!」


「未來並沒有被寫下來」你說我們無法預期我們的命運,可是你知道「當下」只想跟我在一起。如果當下一直延長,會變成永遠嗎?

「我希望你會為了我努力,因為我會為你努力。」我開玩笑說,你可以把我綁架到巴黎,我不在乎到中國餐廳或是亞洲超市打工。我現在還會有這種熱情嗎?

但你說,絕不讓我到那裡工作。你說我是個很聰明的人,不會滿足於自己在餐廳或超市打工。

「那你會在意嗎?如果我就是一個工人?」

「當然不會在意,妳就是妳,可是妳不會開心,很快就會離開我!」

「你不知道未來,你不知道我會不會不開心。也許我會是個快樂的工人,因為我們在一起。」

「不可能,我知道妳是怎樣的人,妳要如何和同事討論那本我們都還沒看完的《何謂主體性》?」

「你都看不完了,大概沒人可以跟我討論吧!就算我在哲學系辦公室工作,也不一定有人能和我討論。」

最後你說,應該是你要努力改變我們的生活或是你會到我的城市生活,因為你是我的男人。


「我覺得我沒變,應該沒變⋯⋯」你說的有點遲疑。有些不自然的伸手摸著我的頭髮,你以前會順著我的頭頂摸到我的後頸,作勢用一隻手就能把我的脖子勒住,但你現在跟我生疏了,只能在我頭頂上摸幾下,也無法拿捏收手的時機,顯得有點刻意。


「抱歉,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其實我們都知道你改變了。

「妳不用道歉,我理解妳。這麼久沒聯絡,妳一定會好奇,只是我這幾年過得不太好,我有空會跟妳解釋,我們今天先好好的享受此刻!」

「我知道。」

我們從來無法好好討論將發生的事,明明對彼此有強烈的感受卻總只能討論現在。不知道是你故意迴避或是在你的信仰裡沒有未來的事。


「卡梅,我們會有未來嗎?」

「我們有現在⋯⋯」你指了在跑步的一個黑人男孩問,「他是不是一直在看妳?」你試圖要轉移話題嗎?

「他幹嘛看我,你好無聊!」你還真的走過去跟他用阿拉伯文交談。我問,「你跟他說什麼?」你說,沒什麼,只是跟他打招呼。

「那你怎麼知道他會說阿拉伯文?」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試試看,他剛好聽得懂!」


那天在公園裡的談話是這樣結尾,我們避而不談未來的原因是什麼?你的眼神總不會迴避我,但我看著你的同時也不明白自己看懂什麼。

離開餐廳時,你很自然的牽起我的手,你的手很大,或許說是「抓著我的手」比較貼近事實。即使我們很久不見、見面的次數只有幾次,但我好像每次都能直接的習慣你站在我旁邊、習慣你的手、習慣你的味道。那時天還沒黑,有些暮色,不知道時間但我猜是晚上九點。下著一點毛毛雨,你把那把黑色的傘打開,我們只好靠得更近,似乎聽到你的心跳聲。

走了一段,到了一個住宅區的聚集地,那時剛好天色逐漸轉暗,我無法明確記得那裡與餐廳的相關位置,但應該在十二區,那時的氛圍好,我就跟著你穿梭在街道。

從我們相遇那天就能放心的跟著你走,雖然你的外型這麼「異國」,你的刺青和身上的飾品,那時各地還經常有恐怖攻擊,無法忽略的那些白種人眼中的「阿拉伯特質」,可是我看著你的時候想的只是「我要認識這個人」。我們談了很多,從十八世紀的法國大革命、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二十世紀的五月學運;我知道你是個無神論者、偏好沙特提出的存在主義,卻好像沒認識過你。


「妳看,這裡的房子很奇妙有不同的角度,這是應該是戰後留下來的房子,我剛搬來的時候就被這區建築所吸引。」

那是我第一次拜訪你位於塞納河畔伊夫里的公寓,從地鐵站出來不遠處看到的奇怪建築,大概是後現代主義吧?那是一棟不高的公寓,每一層樓都沒有對齊,以各自的角度任性的面對附近貧瘠的街道。

我當時就好奇,這裡又沒有淡水河畔的風景,為什麼會有一棟房子蓋成這樣?當初建築師是想讓住戶看到什麼?

而這是你最接近「浪漫主義」的一次言論,你怎麼會因為這棟建築而決定搬離巴黎市區。幾年後,我就在台灣的網路媒體上看到這棟大樓被拆除了。在法國大選前,這類建築物代表二戰時期德國佔領法國的產物,後來也成為犯罪的溫床,街頭混混、流浪漢、當地的毒販會聚集於此進行不法行為。

你說這段話的時候一定沒想到這有多「政治不正確」,或是這其實也符合你的政治冷感。


「這是我小時候讀的學校,我們以前也住在附近。」我想著,你帶我來看你童年居住的區域,不是想跟我更親近一些嗎?我們以前也不是沒在附近走動過,但這是你第一次帶我來,你有發現自己的變化嗎?應該不是我自作多情吧?

「這裡離拉雪茲神父公墓近嗎?」

「我大概知道怎麼走,妳要去看看嗎?」

「我不確定我想去,我最後一次夢見你的場景在那裡,如果我們現在去了會變成預知夢嗎?」

「哈,是很不好的夢嗎?那還是不要去好了。」

「我在夢裡見到自己的墓,是跟著你一起見到的,但在夢中一直沒有出現你的形象,只是那個站在我旁邊的男人的氛圍讓我自然覺得是你,還有我在夢裡好像聞到你的氣味,這是有可能的嗎?」

「阿,如果這是預知夢,我覺得是好的,代表妳的最後是跟我一起!」


我經常想著你的臉,有些部分已經模糊了,這可能導致我無法在夢裡看到你的形象。

短短的黑捲髮、像雕像般立體的臉型,你的鼻子很挺,但不是白種人的尖鼻子或是像有些法國人彎曲的鼻型,而是阿拉伯式的高挺直鼻子,你的眼睛很深邃,我依然不確定是琥珀色還是棕色的眼球,你的睫毛是我見過最濃密的。

我在你的公寓中看到的那些書代表你嗎?一個和我閱讀如此接近的人,怎麼可能會和我產生誤會。我一直沒有問你,架上的那些尼采是你的信仰或只是純粹喜歡閱讀。在公寓裡,你問我,「妳說妳相信神,但妳也會讀尼采?」我反問你,「你是不是想問我相信什麼?」,我相信「我們活著」的本質,即使沒有來世。

「難道愛情不能算是答案嗎?」你進入了一段沈思,還是那時你發現我們道不同?

你沒有接話,起身用手機連接藍芽播放了我聽不懂的法國電子音樂。又把你裝有大麻的小盒子拿出來捲菸草,幫我點燃了,說:「試試看,妳會懂的這音樂。」


原文發佈於 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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