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精英的转变:与亚速营面对面
纳韦德·凯尔曼尼(Navid Kermani)是德国的一名著名的记者和作家。他以小说、散文和纪实报道赢得过众多奖项。他曾经只身以自由作家身份来乌克兰采访,当时已值乌克兰军队进攻分裂的乌东的顿巴斯地区,里面有很多内容给人更全面了解乌克兰问题的来龙去脉的机会。相关的采访内容收录在他后来的著作中,该书已在中国翻译出版,书名为《沿坟墓而行》。
他采访的人物众多,涉及东欧多国,至少几十位人物,个个有着鲜明的特色,而且凯尔曼尼不喜欢那些官样的套话辞令,所以那些被采访的人物所说的话大都非常接地气。笔者专门找到与马里乌波尔亚速营相关的几个乌克兰青年风云人物,回顾他们的立场和观点,并结合几年之后,也就是今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他们的新近动向,作一跟踪,了解乌克兰民意在战争开始的这四十多天以来所发生的转变。
康斯坦丁·巴托兹斯基:亚速营是喜欢佩戴纳粹符号的足球流氓而已
康斯坦丁·巴托兹斯基(Kostantin Batozsky)是犹太裔,1980年出生地即顿涅茨克,也就是当下俄罗斯军队正在集结包围攻打的这个地区。顿涅茨克是一座受苏联影响巨大的东部工业城市,城市有数量众多的亲俄分裂主义者分子。康斯坦丁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原本没有接触过任何乌克兰文化,甚至他几乎不会说乌克兰语。2013年乌克兰广场革命爆发的时候,康斯坦丁周围认识的大部分人都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亲俄罗斯的分离政府一边,而康斯坦丁则飞往了基辅,加入了前往基辅独立广场的游行队伍。
凯尔曼尼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此的惊人之举,康斯坦丁的回答是“因为那样的政治理想也是我当时的理想:自由、民主、欧洲。”
如今康斯坦丁是一名政治咨询顾问,曾经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同时也是议会议员的谢尔盖·塔路塔(Serhij Taruta)工作。他自认是一名自豪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虽然他有时自嘲他的血管里甚至没有一滴乌克兰的血,从小说的是俄语,乌克兰语还是他跟自己的成长环境绝裂之后来到基辅之后才学会的,甚至他的大学还是在莫斯科读的政治学学位。。
听康斯坦丁说自己是自豪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凯尔曼尼并不以为然,因为根据《东方历史评论》的篇中国记者对凯尔曼尼的访谈,可以看出凯尔曼尼历来比较警惕所谓民族主义,作为一个德国人,了解民族主义曾经给德国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凯尔曼尼说,民族主义在今天会是一种威胁,因为人们面对世界所表现出的自我中心,人人都想优先,结果是所有人都成输家。
凯尔曼尼反问康斯坦丁,既然你如此追求平等,那么乌克兰的民族主义就不是一个威胁吗?毕竟任何民族主义都会定义谁属于这个民族,而不是这个民族的其他人就不能享有平等。
康斯坦丁并不能很圆满地回答这些问题,并且这样的谈话不会有结论,后来一个更让凯尔曼尼万感兴趣的话题扭转了谈话的尴尬:“那些伸出手臂做纳粹手势的法西斯军队?”,即亚速营。
康斯坦丁不认为亚速营是纳粹,他认为这里“纳粹”更应当把他们看成一种青年文化,就像是嬉皮士喜欢用的理念,他们想借此表达挑衅,目的只是为了反抗俄罗斯,但这一切与希特勒无关。
五年过去了,康斯坦丁怎么样了呢?笔者查阅最近的资料,康斯坦丁在2022年3月刚接受一家《以色列时报》(The Time of Israel)的媒体采访,其中所谈的内容与数年前对凯尔曼尼所说的话别无二致,连打个比方也一样,即亚速营不是纳粹,顶多算是喜欢佩戴纳粹符号的一群足球流氓而已。
康斯坦丁还说,他自2014年顿巴斯战事刚起就担任顿涅茨克政治顾问,并与亚速营有密切合作。他对乌克兰打击分裂分子努力直言不讳地辩护,作为犹太人的他说,俄罗斯将他列入打击名单,正说明了俄罗斯对乌克兰新纳粹分子的指控是不准确的。
穆斯塔法·纳杰姆:极端派不可避免
穆斯塔法·纳杰姆(Mustafa Najem)是当年基辅广场革命的风云人物,被认为是当年重要组织者之一,他的名气如此之大,以致于凯尔曼尼采访他必须找偏远僻静的地方谈话,否则会有太多粉丝要围过来找他。
纳杰姆,这位幼年时期随父来来基辅的阿富汗裔,实际上在因广场之举而成为英雄之前,他已经作为在线杂志《乌克兰真相》的一名记者而闻名了。而几年后他投身政治,作为刚上位的乌克兰富豪彼得·波罗申科(Petro Poroschenko)的幕僚进入了国会。
作为曾经作记者的他,面对面前的德国记者和作家,他坦承作为记者时,虽然艰难,但他觉得自己总在做正确的事,但作为政治家,必须假装确信有悖于你的直觉的事物,必须妥协,而且你会看得到整个政府腐败的状况。最终的结果就是,大多数人都对你感到失望,以前的粉丝会认为你背叛了理想主义,成为了叛徒,遭到了人们的质疑。不过他又说,乌克兰想实现民主,必须有人进入体制,如果不进入体制的话,我们就实现不了民主。
凯尔曼尼问纳杰姆作为阿富汗人在乌克兰政坛上会有问题吗,纳杰姆回答说完全没有。但凯尔曼尼提到马上要去采访的亚速营,纳杰姆退了一步,说作为少数族裔的感受,“肯定是有极端派的,”纳杰姆回答说,“但是在国会他们极端派只有少数几个议席。在民众中他们也许占了7%,也许占了10%,不会再多了。和法国,和奥地利比比看,乌克兰算少了。”
纳杰姆是当年接受采访德国作家访谈的乌克兰青年精英中最特殊的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他最近几年完全消失了公众视野中,直到俄乌战争开启,他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之中。
作为当年广场革命的“三个火枪手”之一的他,在 3 月 21 日的发言中直陈自己的强硬立场,认为乌克兰绝不会投降,不能失去克里米亚,也不能承认乌东两个共和国的独立,俄国的入侵有史以来第一次使乌克兰东西全部团结起来了。
纳扎·克拉夫申科:你们对纳粹标志太敏感了
随后,德国作家就在司机的引导下来到了基辅的一个边缘地区,在约定的地址,等候他们的是康斯坦丁和另外三个据说来自亚速营年轻人,一个留着耍酷的胡子,另一个戴了两只扎眼的耳环,还有一位留着朋克短发,满身刺青,他们开着门的轿车里传来很响的摇滚乐。
他们所在的地点原来是一座工厂,如今被亚速军团用作为主要营地和操练场。因为他们访谈是在星期天,所以只有少数几个士兵,还有一位护士。留胡子的纳扎·克拉夫申科(Nazar Kravchenko),他是军营组织的官方发言人。
克拉夫申科向德国记者讲述亚速营的历史,原来亚速营是从广场运动起家,现在他们得到了乌克兰的国家认可,所以装备和训练就越来越专业了。他们目前有上万个志愿兵,其中3000人在前线作战。因为夺回了马里乌波尔(Mariupol),亚速军团赢得了全国声誉。
凯尔曼尼在会谈的办公室内发现墙上挂着斯捷潘·班杰拉(Stepan Bandera)的照片。当年班杰拉领导的民兵组织和希特勒纳粹展开合作,追杀驱赶苏联人。1941年,班杰拉号召成立“独立的乌克兰共和国”,并将这个共和国设定成为法西斯欧洲的一部分。他的跟随者顽强地对抗苏联游击队和波兰地下军队,杀害了上万波兰平民和犹太平民。二战后,1946年班杰拉逃到了德国慕尼黑,1959年在慕尼黑,他被克格勃追捕杀害。苏联解体之后,乌克兰民族主义分子将他美化为“首领”,视其为领袖和烈士,却没有人提到他与纳粹的合作、他的反犹倾向和他对平民采用的暴力。
从交谈中,凯尔曼尼看不出他们有多么极端,也难与法西斯纳粹等同起来,这位德国记者看到的只是他们饱含着爱国激情,并且坚定地反俄罗斯。
亚速营发言人克拉夫申科强调说,他们只是起来反对腐败,而腐败却是会传染的。在乌克兰根本不可能有族裔上的民族主义,因为这个国家的民族实在太多元了。
“那么怎么解释那些纳粹标志呢?”凯尔曼尼直截了当地问到核心问题。
然而,他们的回答却满不在乎,“我可不打算照顾你们欧洲人恐惧。”
看起来他们是在取笑凯尔曼尼对德国式纳粹情结的恐惧。
“欧洲人总是看到什么标志就会激动。但那不是纳粹标志,那是我们自己的标志。您四处看一看,这里没有任何希特勒头像。”
然而,凯尔曼尼后来在书中叙述这个访谈时,特别强调自己对他们谈话内容的真实性的怀疑,不知道这些嬉皮士对亚速营来说到底能有多少代表性。凯尔曼尼解释说,不论如何,广为人知的是,亚速军团的头领和许多成员都公开宣称属于极右翼组织。而他们亚速营的标志也确实曾经被党卫军用过,今天在全世界都被认作是新纳粹运动的识别标志。所以美国国会曾在2015年立法阻止了任何支持亚速军团的行动(不过,此案又遭美国国会否决)。
五年后,凯尔曼尼所采访的克拉夫申科现在是亚速营的主要领导人之一,网上相关的消息,大多是介绍性的文字,一份意大利媒体报道,克拉夫申科代表亚速营与来自西班牙、法国、瑞典、美国和意大利的极右翼组织之间展开交流合作,并指过去 8 年来,亚速营一直被乌克兰政府用于顿巴斯战场,迄今为止导致约 14,000 名军人和平民死亡。
可能是涉及军事机密,克拉夫申科最近消息很难找到,他很有可能一直马里乌波尔战场激战之中。
戴安娜·贝尔格:亚速营危险有如野火
访谈结束后,凯尔曼尼临时改变了计划,准备参观前线,开车向马里乌波尔进发。
乌克兰果然是欧洲第二大国,从基辅到马里乌波尔800公里开车需要半天时间。
在马里乌波尔,凯尔曼尼要见的人叫戴安娜·贝尔格(Diana Berg)。一个身材很娇小但显得干练果断的年轻金发女士。她是顿涅茨克长大的,做着品牌设计师,参与领导了当地的广场运动,在亲俄的分裂分子进军后曾遭到他们通缉。现在她在马里乌波尔组织展览和其他文化活动。
她还抱有希望吗?戴安娜回答说;广场革命让人们看到,现状是可以改变的,这个国家就会慢慢地摆脱苏联情结——总有一群人会为了这个意图而努力。
那民族主义会令她担忧吗?她说她很担心,民族主义是有毒的。
然后她主动提到了亚速营,她觉得这个组织危险有如野火。她还以自己亲身经历说明如果身披代表左派文化的彩虹旗,让亚速营看见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记者谈到自己穿越乌克兰的旅途中,发现其他地区对这场持续威胁着马里乌波尔并且已经吞噬了顿涅茨克的战争并不是太重视的情况时,戴安娜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基辅的人们确实不愿意了解太多靠近前线的人的状况。因为乌克兰自己都没有团结支持,所以乌克兰也不能总是指责欧洲。
“我们在这里是身处孤岛,”戴安娜又说,“没有机场,主干道都被交战前线打断,乡间道路已经很多年没修缮过了。每天只开两趟火车。我们有时候连着好几个星期听到的都只有迫击炮的声音。”
笔者查到,戴安娜·贝尔格在2022年俄国入侵乌克兰之后很快就逃出乌克兰,可以查到她接受美国英国等多家电视台的采访,其中她谈到了战场的残酷。
另外,笔者注意到,戴安娜·贝尔格对亚速营的看法发生了转变,网上可以看到他拿一张写有感谢亚速营的图片发布在社交帐户上,她已从对亚速营理念的反感,转而认为亚速营是在积极地捍卫国家。
奥勒克珊德拉·普洛琴柯-皮哈德茨:政府应争取人民,而不是向他们开枪
然后,凯尔曼尼在马里乌波尔采访到另 一位女士。即位于南顿巴斯的普里亚佐维加(Priazowija)地区的希腊社群文化中心,他与奥勒克珊德拉·普洛琴柯-皮哈德茨(Oleksandra Protsenko-Pichadzhi)聊了起来。
普洛琴柯女士是希腊族,是当地一位学校的校长。她谈到战争时显得异常激动。士兵们喝醉了,就会在村子做出暴行。她没说清楚哪些士兵,凯尔曼尼当时猜想分裂分子和乌克兰军队应该都有份。
普洛琴柯在马里乌波尔被公开咒骂为亲俄分裂分子,在网上也被人污蔑和诽谤。
“如果这些人有上帝的话,那么他们就该知道,他们这样撒谎是会遭报应的。罪孽就像回旋飞镖一样。”
她继续说,“我们的政府犯的错误还少吗?我们要做的本该是争取每一个人,让他们认同乌克兰,可是我们只是朝他们开枪,骂他们是俄罗斯人。”
“可是他们该怎么做呢?他们想归属乌克兰也是行不通的。我们本该支持他们,可是我们甚至连他们辛苦一辈子换得的养老金都不给他们。在我自己村里,有三个月没有自来水了。现在是夏天啊,天这么热。”
普洛琴柯说出一堆抑怨乌克兰政府的话。作为希腊族的她并不说乌克兰语,说的是俄语。
几年之后,也就是当下,马里乌波尔又成为世界瞩目的中心。当年接受凯尔曼尼采访的普洛琴柯女士,现在已经是是乌克兰希腊社区联合会(President of the Federation of Greek Communities of Ukraine)主席,上个月她刚又接受了西方媒体的采访,谴责这场人道灾难,认为俄国在制造灾难,并援引马里乌波尔庇护所的具体事实呼吁帮助。
结语
五年前,这五位乌克兰的青年精英,从亚速营骨干,到政坛人士,到艺术工作者,到民间组织领袖,在对待亚速营的看法各异,有赞同,有疑虑,也有敌视。然而,在俄乌开战后,基本上大家都同仇敌忾,大体上亚速营成为护卫国土的代表了。
如果当时的德国作家选的这五位乌克兰精英具有广泛代表性的话,那么这样的转变也从另一侧面说明了,俄罗斯发动这场战争多么得不得人心。
具体到这五位青年乌克兰精英在历史大江大河中的命运,也让人担心。两位青年政客中,有一位似乎仍在交火中的顿巴斯地区,另一位广场起家之后获奖无数,但近几年销声匿迹,笔者找到他最近有他身影的消息也是2018年。那位艺术工作者早逃出乌克兰,估计是最安全的。希腊裔的普洛琴柯是否逃离了马里乌波尔地区仍不得而知。这其中最危险的可能就是亚速营的那几位骨干,现在生死未明。
不管是乌克兰的青年,还是俄罗斯的青年,他们都不应在这场无意义的争战中失去宝贵的生命。
参考文献:
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3682852.html
https://www.msnbc.com/11th-hour/watch/woman-escapes-mariupol-as-attacks-escalate-135106117969
沿坟墓而行:穿越东欧大地走向伊斯法罕/(德)纳韦德.凯尔曼尼(Navid Kermani)著;李双志,王博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