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啊，我该如何称颂你

公元前 2000 年。

一个山洞里，卢高班达痛苦地睁眼。 身边是战友们给他留下的「陪葬品」。苏美尔人的世界观里，山洞 = 蛮荒 = 文明之外的死地。卢高班达本是苏美尔军队中的一位将领，行军途经深山老林，偏偏在这里病倒了，战友只好把他抬到就近的山洞里，让他自求多福。实际上就是让他自生自灭。卢高班达沉睡了两天，然后开始向神祈祷：

让奔跑的力量回到我的肱骨，
让我的手臂强壮，
让我像风暴，像伊南那，
像日光一样游荡
让我飞跃似火光！
让我去到目之所及处，
让我去到想去的地方！

当我回到我的城邦，
我将令木雕师为你立像。
你的雕像将光彩万丈，
你的声名将在苏美尔远扬！

于是神赋予了他跳动的心脏，奔跑的力量；阳光再次洒在他身上，卢高班达走出了山洞，又走出了群山。他花了三天的时间，不停歇地奔向他的故乡，前往神指引给他的方向。最后他回到了乌鲁克，生养他的地方。

——

公元前 1250 年，特洛伊城墙外。

阿基琉斯独自坐在沙滩上。

海是酒红色的，浪是汹涌的，乌云是汇聚的 – 上面坐着众神。

阿基琉斯却是愤怒的。

他感到不值。母亲明明提醒过我，这场远征会要了我的性命，但我依然来了。来了之后呢？

他感到耻辱。该死的阿伽门农，仗着自己人多势众，硬是把塞伊丝抢走了。战争从我身上夺走了许多，那些死去的兄弟，挥洒的热血，依然挽回不了英雄的声名，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姑娘。

他也不知所措。他知道，那些兵卒没了他的冲锋陷阵，不比特洛伊人强多少。他，阿基琉斯，是希腊人最强的战士。没了他希腊人能撑多久呢？况且战局也僵持九年了。

九年啊。一个腹中胎儿长大的时间。那时人的寿命短暂，一生也就三、四十年。近一半的人生浪费在这场战争上，只是来特洛伊看海的吗？

阿基琉斯朝海里打了个水漂。石子在海面上越跳越远，最后沉入海底。

我们希腊人是来搏取荣耀的。 人的一生，短短三十年，不死在战场上，枉为男儿。诚然，踏上特洛伊战场的希腊人，都没打算活着再见到妻儿。即使历尽千辛万苦，活着回去了，只怕儿早已改叫他人爹。阿基琉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随即狰狞起来。

塞伊丝不在了，我该为谁死？

——

在马草肥美的阿耳戈斯平原上，耸立着一座城堡。

城堡里住着一位少年，名叫贝勒罗峰。他的相貌之俊美，令众神也为之侧目，而他气魄之雄伟，一百名神匠也无法刻出。

伯勒罗丰出身高贵，被神眷顾，却因此遭人嫉恨，被陷害，被流放到莱西亚。

莱西亚的国王给他设下三重障碍。先是让他斩杀神兽基迈拉，又让他和莫伊人战斗，最后让他挑战亚马逊丛林女战士。贝勒罗峰把这些挑战一一克服了，国王钦佩他的神勇，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又赏给他封地和贵族头衔。贝勒罗峰却不满足于这些凡间的荣耀，妄图乘着飞马登上奥林匹斯山，逃离死亡的桎梏，跻身神的行列。宙斯降下雷霆把他劈落下马，于是贝勒罗峰从天上掉下来，眼睛被荆棘刺瞎，从此徘徊在人迹罕至的原野，郁郁而终。

——

公元 2020 年。

我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V 女士让我写一篇文章用来发公众号，可是我什么想法也没有。

写旅游吗？我已经几个月没出门了。写时事吗？已经被写烂了。那疫情呢？我左思右想，也没有思出个所以然来。

查查手机吧，大概会有人找我。于是我打开微信。关注的公众号更新了，朋友圈有美女在国外旅游。有猛男秀肌肉，有居家小厨秀出了自己烧的饭，也有文艺青年在直播撸猫。昨晚十点发的朋友圈，理应是高峰期，却没有人给我点赞。也许是大家太忙了吧。我又打开 Instagram。 啊，远隔重洋的 Z 小姐更新 story 了，内容是自己隔离期的碎碎念。去年在印尼认识的 Ble 和 Qaula，Ajma，Yhani 在熟悉的咖啡馆学习。我看了看自己的首页，一周内有七次访问。上一次发 ins 还是在坎昆的沙滩上，海风和日光浴。嗯，看看知乎吧，前天回答了问题。一登上知乎，小管家就热烈欢迎我的到来。刷呀刷，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抬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摆在面前的作业和我相对无言。

我和英雄的距离，大概是三千年。卢高班达回到了他的故乡，阿基琉斯死在了特洛伊，贝勒罗峰也在荒原孤独地度过了风烛残年。

我呢？我的生活充满了苟且，一点也不诗意，一点也不热血。每天在同样的时间醒来，同样的时间吃同样的食物，走同样的路去上同样的课，在同样的餐厅吃完同样的午餐，沿着同样的路线走回同样的家。但是读到「阿基琉斯怒斩赫克托尔」、「奥德修斯巧渡八十一难」这些英雄事迹的时候，心里总是会咯噔一下，像是戳中了什么东西。

我想起一位学姐，我们一起上过一门政治理论的课。我总是问她论文写多少了，她就慌张地说，啊呀，完全没想法呢。我听了，立马安下心来，看来大家都一样。可是一个月后，教授公布成绩，我勉强及格，她却是优秀范文。

突然，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英雄的成长过程吗？我总是听人讲，从前有个伟大的英雄，他打败了怪兽拯救了公主，我便以为他生来就是要发光的，心里不曾有半点恐惧。

可是卢高班达在山洞里沉沦了两天两夜，阿基琉斯也在海边失去过希望，贝勒罗峰更是从天上跌落，从此一蹶不振。

学姐和我一样迷茫过，恐惧过，我们一同摸黑前行。可是从成绩看，她确实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班里人的「榜样」。原来「英雄」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不曾抛弃我们。

那么什么是「英雄」呢？讲《荷马史诗》的教授说过，所谓「英雄」，就是讲述自己「事迹」的人，而所谓「事迹」，则是做出的「选择」。

若要跟人讲述自己的「事迹」，首先便须无愧于心。你自己都过意不去，怎么向别人吹嘘？其次，这个「选择」必须足够艰难，足以令人敬佩，不然有什么可吹的？卢高班达「选择」了希望，克服了逆境，感动了众神，因此得到了救赎（卢高班达为了生存做了各种尝试，绝非只是祈祷）。阿基琉斯「选择」了荣耀，因此他放弃了安稳的晚年，在特洛伊战死。贝勒罗峰同样「选择」了荣耀，没有因为被人陷害而绝望，完成了国王的试炼，因此得到了封地和公主。那位学姐呢，尽管迷茫，但她仍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因此得到了 A 和「模范论文」的褒奖。

和她同样努力过却失败了的我算不算英雄？后来我向她请教过她是如何做到的。她说，她在我这个年级时也像我一样失败了很多次，磨练了好几年，才有了今天的成绩。那些古代的英雄们想必也是如此。经历了漫长的磨练，反复失败、绝望，终于一朝功成，名扬天下。后世的游吟诗人们只会歌颂他们的伟业，那些汗水想必早已随时间蒸发。

因此看来，我们和英雄的距离不是三千年的岁月，而是那股义无反顾的浩然之气 – 「英雄」是讲述自己「事迹」的人，而「事迹」便是「选择」，「选择」应该是艰难而无愧于心的。

在看不到希望时，你和「英雄」的距离，也许就是和「自己」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