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二十七日｜在亮马桥

文/Bufu

我看到亮马河沿岸的每一寸都站了人，大家沉默地看着对面，举着白纸，举着亮白光的手机，一片沉寂。在沿河走廊上的一个角落摆了一排白色蜡烛，草坪上躺着花，花前的白纸上写“向乌鲁木齐11.24火灾死难者致哀”。我听到相机快门声间或轻响，音响喇叭放着《追梦人》的音乐，有几分钟大家试图跟着歌唱，但大家不记得音调，不记得歌词。

我看到外围有人想进来，但被穿保安服的人用阻拦带拦在外面。进来要闯过阻拦带，要跟保安来回周旋。但离开时他们不说一句话。我们沿着河预备上岸，我看到对岸仍旧一片寂静，有人举起手机作灯，试图高喊。两岸默默地望着对面。

在新源街的桥上，我看到男孩女孩们举着白纸慢慢向前。举着手机和相机的人在队伍前面背着身后退。

我听到人们喊“不要核酸要自由”“不要核酸要吃饭”。我听到每隔四五句就会换一个新的声音出来引领。喊出来的口号变来变去，只要一人喊众人便应和。

我听到沙哑的、嘶吼的、胆怯的、戏谑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喊“我要宪法保护我”，其他人跟着“我要宪法保护我”，然后队伍里有人笑“宪法都被修改了”。

我听到有人突然喊“我要工作”“我要吃饭”“我要看电影”，紧接着有人喊“我要拍电影”。我听到有人喊“新闻自由”“言论自由”。

在队伍里，有人递来一张白纸。不是每个人都举起了白纸。有一阵子现场举手机的比举白纸的还要多。

我来回穿梭，从队尾走到队头。我看见推自行车的，牵着大狗的，还有带着孩子的外国朋友。

我看到一个胖女孩对着她的朋友控制不住的啼哭：“作为一个新疆人，在北京，我第一次感到这么被尊重。”

我看到“某局”被更高位的领导叫到了身边，脱下口罩贴着他的脸，指派“某局”想办法分散人群，不要冲突。我看到警察拿着能摄像的低像素对讲机对准队伍。

我看到一位老媒体人试图混在干部群里跟着打探消息。我看到六七位熟悉的特稿记者朋友手挽着手在人群中。

我看到一个卷发女孩穿着黑色风衣，踩着厚底鞋，始终两只手举在头顶，稳稳抓着，不让白纸晃动。

我看到一捧花被传到队头一个女孩手里，然后镜头顿时都对准了她，她不停解释：“我什么也没做，我就是拿到了花。我什么也没做。”闪光灯咔嚓咔嚓，外国记者围了个半圆，咔擦咔擦。

我看到镜头总是冲着队首的三四个女孩，面对镜头的她们拉起了口罩，放低脑袋，将白纸举在胸前，依旧向前。

人们走啊走，转弯走上新源南路。警察在前方路口拉起了人墙，他们戴着白色手套拉起手，他们肩膀挨着肩膀，他们面无表情，一语不发。一层两层三层，他们拉了三层人线，将我们同外面的路人隔开。

我看到他们身前的指挥人正打电话报告队伍的位置。我看到提着长焦相机疾步的中年外国记者。看到爬上三米高的树的摄影师。看到手持麦克风对着镜头现场报道，腔调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戏剧化的白人主播。

队伍在距离警察拉起的阻拦线五米的地方停下，有人喊了“前面过不去”，后面跟着喊“前面过不去”。然后所有人原地打了一个转，掉头向来路走去。

我看到打着鼻钉的短发女孩站在人群里喊：“等等后面的人，我们一起走。”我看到四十多岁的大姐站在人行道上激情控诉政府对人民的欺压，控诉这个国家，控诉党，控诉让包子下台。人群里立刻出现更为响亮的男声叫她“闭嘴别喊了”。前一分钟人们还围向她举起手机，下一分钟更远的人们窃窃私语：“这太危险了。”

我听到后面传来“不要抓人”。本来松散的大家一下子涌过去，高喊“不要抓人”“不要打人”，向警车围去。被围住的警察向簇拥来的人大声辩解“没抓人，没打人，都散了”。

我看到掉头走过一段路，人群中慢慢有人离开。骑自行车的人最先离开了，背对着人群，从警察拉起的阻拦线那里离开。然后被白色栅栏分离出去的人也散开了。

几个混杂其中的便衣警察兴奋地拍手，精神饱满地高呼“回家咯”，像路边的黑车司机拉活时高喊“上车咯”，像放羊人赶羊回羊圈。我看到我一起的好朋友怒火中烧：“你们是在放羊吗？要走你们自己走！”

我看到便衣警察在人群里喊，制服警察在人群外喊。人群还是慢慢散开了。人们朝着四个方向散开了：停在原地跟朋友告别的，继续向亮马桥地铁站走去的，回头在来路徘徊的。

我看到我们是多么的羸弱，那些在互联网上喊了无数遍的心声突然在真实的街道上响起，我们不敢相信；有些关于自由的常识被别人喊出的时候，我们不敢相信。

这个夜晚，我们试图合唱国际歌，唱不起来。我们想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ing，唱不起来。我们没有罗大佑没有崔健没有鲍勃迪伦。我们试图一起高喊“四通桥宣言”，喊到第四句，声音减弱。

我看到我们是多么的笨拙。我们太久没有一起呼喊，都快要忘记了怎么出声。我们太久没有一起合唱，都快要忘记了怎么唱歌。

我看到新源里居民楼窗户紧闭，我看到亮马河高级写字楼一片黑暗。我看到一些车被挡在外面无法通行。看到很多闪烁着灯却不敢鸣笛的警车。看到出现在现场但不敢直接面对我们的领导。

我看到众多熟悉的面孔，他们跟朋友约着、簇拥着一起来，没有人是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