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字字源的一些猜想(四)
楊道還 2/19/2023
我對「中」字字源的猜想是,「中」乃是結繩記事之具。(書有我未曾讀,讀者諸君如知有人早已提出此說,以提供線索為盼。王振復在2009年11月出版的《中國美學史新著》裏中重申「姜說」。如有人已提出此說,當在這個時間點之後。)
如「中」是結繩記事之具,那麽中就是個象形字。這裏為先聲奪人起見,先展示兩圖:其一是漢典網站提供的「中」字金文字形頁,二是現代人對印加結繩記事之具(Quipu)繪畫(圖片來源 結繩誌(局部))。這兩張圖是為驗證前述觀點找到的,而非從這兩張圖中得到了觀點。
王振復在《中國美學史新著》裏,指出「中」字裏的口,與「工」字甲骨文中的口同(「工」字甲骨文是「古」字上不出頭之形),是「表示裝置」。此說可從。《說文》中有,「工,……象人有規榘也。與巫同意。凡工之屬皆從工。」結繩記事之具,顯然也是工一類的。但中間的一豎,應該是綱。波浪線是結的繩,其名稱或是紀。
繩子的製作,是人類的一大發明。編織更是劃時代的。《易·系辭下》有:「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對於其他民族來說,看到黃帝和臣子穿著織成並染色的衣裳,其工本和技術大概是令他們印象深刻的。這句話也是「上古競於道德」的一個側面,「天下治」與後世「平天下」是不同的。
「文」字有可能是從編織品花樣得來。英文中text的字源,可以追溯到印歐語詞根teks-,意思是"to weave,to fabricate"。Technoloy的字源,也類同。這真是無巧不成「書」。
古陶器,有的以繩紋裝飾。如果考慮到上文中古人對用的重視,就可猜測,這種繩紋未必全是為了美觀,而是一種試圖將陶器與原來用的編織器等同起來的努力:因為有了繩紋,陶器就更熟悉和親切。
結繩,即在繩子上打結,來記事、記數,是古代社會常見的。有些民族一直用到近代。《易·系辭下》有:「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漢代鄭玄說: 「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結之多少,隨物眾寡。」不管鄭玄是怎麽知道的,這個描述顯然合情理。
這樣一來,「史」字就很清楚了,手執「中」的那個人,就是史官,用打繩結來記事就是他的工作。舜對禹說的「允執厥中」,因此很容易理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以「中」的歷史記錄和經驗為鑒,要心裏有數。「建中於民」,顯然是指教化,此中的根據也要從「中」來,以「中」為根據。吏字,也順理成章地得到解釋。
「中」字中間的一豎,其本來應該是個木桿或總繩。《詩·大雅·棫樸》有:「勉勉我王,綱紀四方。」綱指拉網的總繩,如在「綱舉目張」中「綱」字的意思。但「綱紀四方」很可能不是拉開羅網的意思,而是作主心骨的意思,這就像君為臣綱中「綱」字的意思。如《韓詩外傳·九》有:「王道衰,政教失,強陵弱,眾暴寡,百姓縱心,莫之綱紀。」這裏的紀綱,顯然是作主的意思。又有《莊子·天運》:「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又,《鶡冠子·天權》有:「天之不綱,其咎燥兇。」這句話顯然是與《老子·39》的「天得一以清」對言,「不綱」就是失去了「一」、不「一」,天因而不清而「燥兇」。
紀是頭緒,眾多小繩,系在一個總綱上的那些小繩。紀通記,有記錄和記載的意思。用繩記錄出現在上古,所以「紀」從絲從已;文字記錄出現在後,所以「記」從言從已。而「已」是象形字,像繩曲之形。《說文》有:「中宮也。象萬物辟藏詘形也。」這句話的意思應是:象(繩子一類的東西)盤卷起來收藏於中之形。段玉裁註說:「己,皆有定形可記識也。引申之義為『人已』。言已以別於人者。己在中。人在外。可記識也。」
段玉裁《說文註》有,「紀……絲縷之數有紀。」這是在說,紀的數目很多。段玉裁又說,《史記》裏,「每帝為《本紀》。」《史記》裏十二《本紀》的所指,是個有爭議的題目。裴松之說:「天子稱本紀,諸侯曰世家。」有人即舉出《項羽本紀》、《呂後本紀》反駁,這些人應該歸到哪一類呢?這個疑案,如假設「中」的字源是結繩記事之具,就很容易解決。劉鹹炘《史學述林》說:「本紀著一書之綱紀,為一時勢之所集,無擇於王、伯、帝、後。」這就很近了。這些人和事不是總綱,但屬於紀,大到了應當單獨記下來。大概,司馬遷稱之為《本紀》也沒什麽深意,因為可以直接把結繩記事之具的名拿過來。《本紀》所含深意的分類和剖析是後人的事情,與司馬遷無關,他要想的東西還不夠多呀。
這些合在一起,很容易想到「綱紀四方」中的「綱紀」,就是個「中」。引申出來,「綱紀」就成國家社會的歷史、秩序與規律,執這個「中」而治。那麽「中」字中間的一豎,應該稱為綱,其余的小繩稱為紀。《白虎通·三綱六紀》有,「大者為綱,小者為紀。」這也與此相合。
類似於「綱紀四方」,《尚書·夏書·五子之歌》有:「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亂其紀綱,乃砥滅亡。」《禮記·樂記》有:「然後聖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
這樣一來,本文第三篇中的諸多疑問,都可得到解釋。「中」因而與「圭臬」幾乎同樣重要,是「綱紀」。「圭臬」是本於大自然,「綱紀」則是人本的。
甲骨文中的「用」字,卻仍然難以解釋。如果說,「用」是龜甲,字形卻不對稱。如果說是「卜,中」,「中」字裏面的口的兩豎卻上下出頭。所以此字暫時闕疑。至於有的解釋說,「用」是桶,似乎相差甚遠。
中庸的「中」,如果指結繩記事之具,那麽就不是折中騎墻,不是正、直,而是像歷史或者道一樣曲折而「枉則直、曲則全」。這與《論語》中,對正、直的評述一致。如《泰伯》有:「直而無禮則絞(強硬、刺人)。」這樣的直,顯然不是中庸。又如《憲問》有:「齊桓公正而不譎」。齊桓公顯然達不到中庸之道的要求。
至於中國的「中」,大概與結繩記事毫無關聯;未來,卻與之大有幹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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