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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ny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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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脸的写真——照相馆与AI

Genny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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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无数个复杂的、异于彼此的人类在此成为一种可以换脸的扁平集体。那么宁愿让机器代劳!少花钱受些难以沟通的气——AI是如此灵活而乖顺。

中国报告大厅数据显示,2023年中国写真市场目标人群突破2亿,写真摄影市场规模将达到7063.18亿元。除婚纱摄影外,30%以上的用户拍摄各类写真的频率都在一年一次。同时,美图公司2023年财报称其全年净利润达3.7亿元,同比增长233.2%,AI成为新增长引擎。美图用户每天处理数亿份图片和视频,约83%都用到了泛AI功能。在全民写真需求增长的现实之下,新兴的AI图像生成嵌入各类美图软件成为轻写真照相馆的竞品。我打算趁毕业季做一实验:基于网红“国风毕业写真”,分别使用美图秀秀AI写真生成,以及海马体照相馆真人拍摄,对比其成片效果及过程体验,试图对AI图像生成形成更为切身的感知。

国风毕业照的主要元素是云肩和簪花学士帽,基于社交媒体的不断传播已形成非常成熟、可辨别的风格数据库。价格上,美图秀秀8.8元生成四张同一风格几种备选姿势、场景模版下,细微不同面部拟合的图像;海马体照相馆617元包含一套造型妆容、服装,并拍摄、精修、打印四张不同姿势神态的照片。时间上,美图秀秀大概只需要等待8-15分钟即可获取生成的图像;海马体照相馆妆造大约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拍摄选片约40分钟,修图须2-3天。

美图秀秀AI生成(左)vs 海马体照相馆(右)

美图秀秀上的AI写真主要是通过人脸拟合替换生成图像,类似于景区门口挖个洞让游客把脸探出来的摆拍墙。选定某一造型后,除人脸之外的背景、穿着、姿态基本无法改变,只是换脸。在生成不同风格模版的图片前,用户需要建立个人面部档案。软件要求用户上传一张主要的正脸照,以及至少18张不同拍摄角度的大头照。我选择几年前海马体拍摄的证件照作为主要正面照——或许这一选择从一开始就模糊了两者的边界,成了无法分清彼此的衔尾蛇。并挑选了近20张素颜、多角度、不同表情的大脸照喂食AI。

“国风毕业照”生成的图像几乎没有妆容,我使用美图秀秀自带的人像美容微调。除此之外,我还选择了多个其他风格进行测试。如图可知,美图秀秀的面部拟合算法不算太稳定,几个风格生成的面部形象差别较大。“簪花少女”风格的第一次拟合基本参照规范化的美人模版而非我的照片生成(——这种美的逻辑是如何形成的?好像难以追溯),选择“更像我”进行二次调整后生成的图像与真人形象更为贴合,但AI感仍然很重,中式恐怖。“加州辣妹”风格的拟合更为成熟,和本人的相似度更高。AI生成的图像往往面部平整度更高、眼睛更圆,更为安静,给人一种“好像是我,但确实美了一些”的观感。虽然确是美图,但看久了会觉得假假的,像是封装在福尔马林蓝色药水里的标本,不耐看。

第一次生成的和案例图非常像,与我毫不相关(左四图);右四图为点击“更像我”拟合调整后,右图右下角与本人相似度较高
不同风格的人脸拟合差异较大,可以进行选择与“更像我”调节,背后是黑箱

海马体照相馆拍摄涉及妆造、服装、拍摄、选图精修、打印几个步骤。妆造大概花了一小时多,这对于无法久坐、眼睛敏感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穿着完毕,我拖着满身累赘来到影棚,摄影师会进行光照调节试拍,确认顾客妆造满意。尼康相机屏幕里面部沟壑与瑕疵异常明显,妆容也略显厚重,有些令人失落。我表示贴的假睫毛很怪,口红颜色也过亮。化妆师很不解地说:“你自己的睫毛本来就短不明显,拍照不贴假睫毛根本看不出来的!”还说口红亮亮的显得嘴嘟嘟的好看,如果换成我更偏好的深色哑光颜色在镜头里会显得暗沉。几个店员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马上就动摇了!很勉强地说:“那好吧,先拍拍看吧。”摄影师大概是怕增加工作量,赶紧说:“你还是要自己感觉,按照自己喜欢的来!”我犹豫了一下:“(把假睫毛)撕掉吧!”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些。又换了一种颜色的口红,试拍了一下,果然很好!还是要相信自己对自己的了解。

贴假睫毛对比
手机镜头下的妆效(左),亮晶晶嘟嘟嘴(中),确认妆造(右)

正式拍摄时,我听从摄影师的指导摆出相应的动作——要优雅!手要捏着袖子,手指要翘兰花指。要收下巴,要歪着头,要轻轻踮脚。难以想象女性读书读到了本硕博,居然还得在拍摄毕业照时表现得像个娇俏的玩偶,才与这身国风装扮相适配。我已经感觉很不适了……一套流程走完,我看着道具上的镜框想戴着眼镜补拍几张,摄影师毫不犹豫地说:“这和古风不搭配吧!”但迫于顾客要求,他的工作只是拍摄而已。我又摆出插着腰或歪嘴,抱着胳膊、转圈圈的不“优雅”姿态,摄影师好像有些无奈:“好没事,反正手拍不进去。”“歪头不是歪嘴。”好不容易拍完,像是上了矫正架一般难受。

矫作的标准化动作和我的自由发挥

我认识自己将近30年,即便是专业的化妆师和摄影师如何以一种极端规范化的标准来阻碍我呈现更为真实的我的样子。对我来说一目了然的事实对于海马体员工来说变得不可思议:我的眼睛内双偏单,中庭较长,贴过于夸张的上睫毛和双眼皮贴并不适合我。优雅姿态也不是我平日的状态。然而在海马体员工流水线、规范化的训练下,“国风毕业照”就必须要有双眼皮、大眼睛和明显的睫毛,必须匹配一种柔弱优美之感。也就是说,海马体员工(人)很可能比AI(机器)要固执,对于前者而言给顾客化妆、拍照只是一份工作而已,而符合公司的基本规范化要求是最不会出错、保证质量,也无需动脑的选择,而非根据顾客形象与需求进行个性化调整。

海马体照相馆的前身为2011年成立的传统高端影楼,缦图摄影。在杭州下沙大学城里长出来的照相馆,在功能性证件照与高端写真之间发现商业空白,并在2014年成立海马体照相馆(小红书在同期2013年成立),转型为快时尚证件照,将拍摄写真转变为大众日常在商场里闲逛着就能消费的休闲服务。海马体利用大数据分析平台,整理出一套我国消费者对快照的主流审美标准,提高修图标准及客户满意度,从而更好地服务于顾客。然而,当要求正式、规范的功能性快时尚证件照,逐渐拓展业务为对个性化与真实性追求更高的轻写真,这套不会出错的规范化流水线陷入困境。

在如此商业模式下,对于Al来说我是陌生的、冷冰冰的数字。对于海马体的工作人员来说,我也是陌生的、无须关切的,流水的顾客。我们互不了解,规范化的姿态就成了彼此的安全领域。在关系亲近的朋友面前拍照,我会更自然美丽, 因真实地被夸奖而开心,或无拘束地难过崩溃。而仅在影棚中短暂会面的摄影师无法看见-记录下真实——我们不是职业演员。“海马体”作为存储与过滤记忆的中枢,过滤了鲜活而不稳定的人的参数,存储下大数据算法计算下已成既定的标准风格。我们与Al生成的关系,和与流水线影楼妆造、拍摄人员的情感关系是类似的。图像是关系的镜像而非形象乃至鲜活之人的可靠再现,海马体规范化的影楼出片流程所形成的无需信任的信任(trustless),背后是无需关心(interestedless)的服务关系。彼此互不关心的图像产出关系,最后呈现出的也只是泛于表面的流水线美图而已。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无数个复杂的、异于彼此的人类在此成为一种可以换脸的扁平集体。那么宁愿让机器代劳!少花钱受些难以沟通的气——AI是如此灵活而乖顺。

朋友镜头与夸奖下的照片
可以换脸的扁平集体(网图)

选片时的流程也意外地和AI生成、挑选的流程相似。摄影师将底片导入电脑后,将同一姿势的照片放置在一起,供顾客选择一张最为偏好的,以此类推。看到选片台时我一惊,细微的面部肌肉与神情的变化,和美图AI在同一姿势模版下生成细微不同拟合的图片库可怕地相似。一时不知是人的思维逻辑变得像机器还是机器成了人精。这或许才是恐怖谷。

照相馆选片台和AI生成选择界面可怕的相似

恍惚中小半天的辛苦凝结在三四张纸片上,在轰隆轰隆的打印声中滑入我手中。我们在进行影像留存-生成的过程中到底留下的是什么?不断重复强化、记录一种网红风格(这种风格又是如何出现并成为迷因?)与最为先进的AI图像处理的技术能力。在“国风毕业季”的tag下,每个人都会成为铸造中华文化共同体的一个像素点。我们自身的生命经验最大程度地被磨平,主动加入到被赋予流量数据支持的主流宏观叙事之中。在AI技术不断向前失控发展之时,对于更多的数据、更强大的算力的追求,遮蔽了我们人与机器到底被喂食了怎样的数据。我们到底要看见、开发并保存什么?或许不仅仅是技术,而是人在其中如何具有开放的批判力,以抵抗一种所谓集体的大数据洪流制造而成的正确或美的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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