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馮內果小說《Harrison Bergeron》的政治哲學：你值得擁有你的天生秉賦嗎？

想像一下，在西元 2081 年的美國，由於第 211、212 與 213 條憲法修正案，以及美國 殘疾總署(the United States Handicapper General)夙夜匪懈的探員們，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終於出現了。這是一個不存在形容詞比較級的社會，所有人不只是在神、在法律面 前平等，而是在任何一個方面都平等。沒有人比誰更聰明、長得更好看、跑得更快、 身體更強壯。

這是馮內果（Kurt Vonnegut, Jr.）在 1961 出版的短篇科幻小說《Harrison Burgeron》中描繪的未 來世界。文學有無限多種解讀的角度，本文的焦點則是:運氣是否屬於我們自己?我 們該如何處理好運帶來的優勢?

George Burgeron 是主角 Harrison 的父親，在殘疾總署的規定下，他必須在脖子上掛著 裝著 47 磅鉛球的帆布袋，目的是為了抵銷他的高於平均的體能，他要戴著定時發出各 種噪音的耳機，目的是要打亂他的思緒，因為他較高的腦力是一項不公平的優勢。主 角的母親 Hazel 在各種方面都是個普通人，有一般的智力，甚至有點不靈光，因此不需要戴耳機或掛鉛塊。

他們的兒子 Harrison Burgeron 是天生的超人，身高 7 呎，相貌英俊、天生神力、智力 超群。想像一下雷神索爾的形象，Harrison 甚至還要更壯碩、更俊美。在濕冷的四月， 殘疾總署以顛覆國家罪名逮捕了才 14 歲的他，強迫他戴上小丑的滑稽紅鼻子、削掉眉 毛、把牙齒弄得又黑又醜、身上掛一堆金屬負重、戴著一副會模糊勢力、讓人頭暈目 眩的厚重眼鏡，他戴的耳機是 George 的好幾倍大，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超凡的力量、外 表和智力。Harrison 背負的重量是 300 磅，看起來就像一個行走的垃圾堆。舞技好的芭蕾舞者身上也得掛上裝著鉛塊的袋子，長得漂亮的人要戴上醜陋的面具。

George 和 Hazel 原本在看播放芭蕾舞者表演，一個有語言障礙的播報員突然進入攝影 棚開始新聞快報，可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一位舞者接替他播報，她的聲 音溫柔動聽，但是卻故意用像八哥鳥的聲音唸出新聞內容。新聞內容是 Harrison 逃獄 了!這時 Harrison 破門而入、像是撕衛生紙一樣把身上的枷鎖拆了，猛力一踏就讓攝 影棚搖晃得跟地震一樣。他大吼「我就是皇帝!我說什麼你們就得做什麼!」並且選 了剛才那位舞者作皇后，摘下她的面具之後，發現舞者的美貌驚為天人。Harrison 要樂 師演奏音樂，然後摟著他的皇后，一躍飛上了空中!兩人飛舞、轉圈、迴旋，飛到三 十尺高的天花板，就這樣違反物理定律地定在空中，然後長吻。殘疾總署的人終於趕 到，拿著雙管散彈槍把他們從空中轟下來，雙雙死亡。

合理的不平等

且讓我簡略地談一下諾齊克（ Robert Nozick ）與羅爾斯（ John Rawls），看看兩位政治哲學家的論點能否幫 助我們回答作者提出的問題。

擁有高顏值、好身材、聰明的頭腦在故事中成為了一種原罪。但 Harrison 他沒有透過 非法或不道德的手段獲得以上的條件，照理說應該可以合理的保有這些優勢。如果你 也是這樣想，那麼你已經接受了諾齊克所主張的「justice in initial acquisition」。不論是美貌或錢財，或是權力地位、天生稟賦等抽象概念，只要沒有經 非正當手段獲取，個人有權絕對的佔有。富人可以享受更好的教育和醫療資源，可以 炒房買股，子女們也可以無後顧之憂的探索自身興趣。天才運動員可以縱橫賽場，壓制那些較缺乏天分、勤奮練習仍無法與之匹敵的對手。

所以沒有人可以要求 Harrison 犧牲小我，儘管是為了達成平等社會的大我，因為他的 天賦只能屬於他一個人。Nozick 是放任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的代表哲學家之一，放 任自由主義主張個人自由無可侵犯。只要 Harrison 沒有同意，任何人，就算是國家權 威都無權要求他用天生優勢幫助他人，或是限制他的天賦，這麼做等於侵犯個人自由。Harrison 突破枷鎖、飛入空中的行動不只打破物理定律，也打破了社會規範，這即 是個人自由至上的體現，象徵個人權利無法被任何外在因素限制。

不過，Harrison 的優勢從何而來呢?顯然不是因為自身努力。在天份、家庭背景或是種 族出身上更優越的人，在人生的起跑線就是比他人還要前面。如果起跑線是由出生運 氣決定的，這樣公平嗎?這麼想的人也許會接受羅爾斯的正義觀點。

出身富裕、坐領高薪、天賦異稟的人雖然沒有以不正當的方式獲得，但這並不代表他 們值得擁有這些條件，因為道德任意性(moral arbitrariness)佔了很重要的角色。簡單來 說，就是偶然的機運，不是個人選擇或努力而來。有些人之所以是優勢種族、性別、 家庭，能在人生路上遇到較少的阻礙，有更高的成功機會，不過是因為出生的運氣。 封建時代的貴族、現代社會的富二代、超人一般的 Harrison，都沒有比任何平凡人還要值得這麼好的優勢。

有些事情看似努力的成果，其實也有很大的運氣因素。舉例來說，饒舌歌手能在當下 的社會功成名就，除了練唱付出的努力外，社會還得剛好喜歡饒舌音樂，如果生在一 個喜歡古典樂的社會，他大概不會成功。

Rawls 認為社會財應該被平等的分配，沒有人應該比他人獲得更多。聽起來和 Harrison 的處境蠻符合的，但他的意思並非限制那些幸運佔有優勢的人。他其實可以容許不平 等，不過有一個前提:不平等必須對於社會上最不利的人有利。舉例來說，如果 Harrison 用他的天生神力與聰明才智造福弱勢，那麼這樣的不平等可以繼續存在，不需要限制他的能力。如果 CEO 和高階主管享有高薪，把錢拿去買豪宅和跑車，而不是買 書和文具給弱勢兒童，那麼羅爾斯 會拒絕接受這樣的不平等，這即是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中兩個正義原則之二，差異原則(the Difference Principle)。

黑暗時代

在小說中有段很有意思的對話，Hazel 曾希望 George 可以從脖子上的帆布袋中拿幾顆 鉛球出來，她說「不如靠在沙發上休息伸展一下吧，我不在乎你暫時和我不平等」。 然而 George 卻不想，他回道「沒關係，我習慣了，這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他的 第一個理由是隨之而來的刑罰，入獄兩年加上兩千元罰金。第二，George 說「如果我試著把這些東西拿掉，其他人很快也會照做，我們就要再一次進入那個所有人互相競 爭的黑暗時代了。」為什麼 George 身為強者，甘願為了平等的社會受苦，但 Harrison 卻希望成為統治一切的君主?當 Harrison 逃獄的那一刻，是否就是黑暗時代的再次降臨?

儘管現實社會沒有 Harrison 這樣想成為君王的超人，但社會背景、天生稟賦、和任何 機運優勢被不平均地分配在所有人身上，這是確實存在的事實。如果成就並非完全由 個人選擇和努力決定，是否公平?機運是否屬於個人?

在民主社會中，小說裡 2081 年的極權統治才是黑暗時代，國家權威限制了個人權利和 發展。但如果從機運分配的不平等，以及社會如何看待機運的方式來看，我們必須 問:民主社會的個人是否也受到機運的限制?我們又該如何應對?2081 年與 2022 年， 哪一個才是黑暗時代?或者都是?

參考資料

陶宏麟、吳澤玫 (2019)。從效率與公平評估臺灣的大學入學制度改革。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31(3)，385–426。

Nozick, R. (1974).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 Oxford: Blackwell.

Rawls, J. (1971).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Sandel, Michael J. (2009). 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