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平庸之惡的轉念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部很陰沉的電影，相信不會有人反對。他的陰沉是深刻而真實的，他的無力與絕望毫不造作，沒有人可以指責當中的無望是軟弱的、懶惰的、無病呻吟的。因為他是如此懇切地指出一種不容逃避的灰暗，一種跨越年齡與族類、屬於在地者的灰暗，一種緊緊籠罩着你，又追逐着你的陰霾。那是一種平凡可見的邪惡，「總是你走在大街上，就有個人跳出來要搞死你」的邪惡。那是憤慨之下不慎推倒別人而引致的死亡，那是怕老人要追討賠償而弩張跋扈的暴力，那是向涉世未深而窮途末路的年青人販賣假車票，那是搶走了老人家不小心踢出安老院的毽子。那是一種平庸的惡，惡的本身就很平庸了，因為平庸，更顯可悲。是走投無路的人，在走投無路的世界裏作的惡。只有拒絕面對現實或不誠實的人，才可以對當中的陰翳視若無睹。於是，觀眾也就參與到故事裏，參與到平庸之惡裏，與故事人物產生連結，共享一部分的命運。

但《大象席地而坐》的陰沉不是他偉大的原因。《大象席地而坐》的偉大在於他如實地認識到生之悲憤，更尖刻地指出任何形式的逃離都是徒勞的，但他仍然謙遜而勇敢地抱擁平凡的希望。他是平庸之惡的轉念，也是一個強烈的心願。《大象席地而坐》的陰沉是迫使觀眾去反思的，目的不是要拉扯觀眾進入絕望、毀滅的世界，而是揭露與質疑我們內心或許不想承認的黑暗，一些我們總以為影響細微就可以作的惡，卻一步步把我們拉向深淵的惡。

這個心願是甚麼呢？在《大象席地而坐》裏，他是要到滿洲里的馬戲團去看一頭大象，看一頭有人拿叉子戳牠、扔吃的過去也不理的大象。由於故事裏從沒有人真正看過這頭大象，關於牠的描述就像個傳說。但故事的主角們卻不約而同地想要去看牠。為甚麼是大象，而不是其他更刺激、活潑的生物？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不同的想像。說不定，寓意着太平有象、喜象昇平的大象，活在一個偏僻而荒蕪之處，日復一日過着平淡而沒有選擇的生活，別具戲謔諷刺的意味。

或許一頭一動也不動的大象是很特殊的，也或許大象為甚麼席地而坐並不重要。或許真正重要的是我們為甚麼要看席地而坐的大象，或許我們要看的是不管餵食還是受傷都沒有反應的大象，或許我們要看的是透過麻木弱勢的大象滿足施虐慾的我們，或許我們要看的是不管給糖果還是鞭子都無動於衷的我們。

也或許滿洲里這個地方本身就帶有奇異的色彩。在主角們身處的石家莊小鎮裏，滿洲里就是一個異域，一個位處邊界又承載着片片翩翩浮想的異域。在那裏，縱然不是無限，也有着新的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決不是本來就有的，也不是憑空想像的美好幻想，「因為人活著，是不會好的，會一直痛苦，一直痛苦。 以為換了個地方會好，好個屁……只會在新的地方痛苦。」而是通過主角與進入了故事的我們，共同去實現的。

為甚麼？

因為，本來要為弟弟報仇的于成，即使他就是第一個提出要去滿洲里看大象的人，即使他自己不能去，還是放走了傷害甚至殺害弟弟的韋布，讓韋布能達成看大象的心願。因為，說着「你人生中能去任何一個地方，但會發現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老兵王金，本來要打消年青人韋布去滿洲里的念頭、讓他認清現實，後來還是一起去了，還幫忙付了旅費。因為，當出發到滿洲里的火車停駛，戲裏戲外的我們都以為去不成的時候，韋布等人堅持用迂迴而顛簸的方式，先去瀋陽，再去滿洲里。終於，他們的不懈努力，獲得了回報。至於，回報是否合乎期待，則交由我們觀眾去審思。

在劇中人物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願望，劇外的我們的目光就參與了整個故事的敘述。片尾，當鏡頭拉開，拍出眾人在黑夜中踢毽子的畫面，我們的目光就是那遠遠照着的路燈，剛好足夠照亮黑暗來踢毽子的朦朧燈光。我們驚訝地發現，白晝讓人喘不過氣的霾霧，黑夜中竟成了具有療癒力量的美。也許，陰霾跟平庸一樣，形容詞的後面可以配上一切好的壞的名詞。而可能性就存在於這些好的壞的名詞之中，在我們的預期與正待建構的現實之中。好像我們從未見過的那頭大象一樣，我們不知道，也未必相信牠的真實存在，畢竟牠是否存在也不重要。然而，當我們投入到找尋大象的旅程中，去看席地而坐的大象彷彿也加入了我們的待辦事項。於是，最後大象的吼叫才顯得有意義，旅程也因此劃上分號。至於大象的叫喊的意義，是劇外的我們，也只能是我們去完成 －－是對席地而坐的反撲，是習慣性的清晨啼叫，還是其他的可能，則交由我們去實現。

而我相信，對於經已逝世的導演，他所希望的應該是前者 －－「在無限的荒野中行走時，我有一種預感，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將要發生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是來自一種植根在深處的希望，我期待着有能改變自身周遭一切的一個入口，那個入口感人肺腑，它低吟淺唱着從混沌中通往雲層的歌謠。」

看過電影後，我買下了電影的原聲音樂。音樂不算是我平常喜歡的類型，但我想借此提醒自己 - - 連續四小時的觀影經歷宛如過了一個世紀，現實生活的灰暗經歷卻綿延無數世紀。正因人生太沉重、太痛苦，我們很容易就能陷入永夜之中，拉進惡的一方。而電影告訴我們，不要放棄心中那微小卑微的光，只要我們願意抓緊那小小的光，即使曾落入黑暗裡頭，我們仍能邁向那稍為美好一點的自己。

《大象席地而坐》的原聲音樂（亦可在其他平台購買，支持創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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