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寫「七日書」|十二月二日:可愛手帕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那條手帕」。
記得剛升上小學一年級時,老師在台上說著要「服儀檢查」,說實話我搞不清楚那是什麼的東西,總之我得記得準備好幾項東西,其中最讓我困惑的是「手帕」。
我從小到大都沒看見人用這種東西,一條沒辦法用來洗臉的棉質小布塊,到底可以做什麼用呢?擤鼻涕?那個用衛生紙不就好了嗎?我舉手問了這個問題,老師沒好氣地敷衍我,沒有說明這手帕到底可以用來做什麼,只是交代要帶來學校「檢查」用。
回家後我跟母親說了這個訊息,她在玻璃櫃檯前忙著排貨,正把珍珠項鍊掛到白色的塑膠假脖子上,又把好幾個鑽石戒指從包裹中取出,排列在最顯眼的位置,一切都搞定後才闔上玻璃櫃抽屜。
「手帕嗎?」他想了好一陣子,才說:「家裡還真的沒有⋯⋯,你阿嬤那邊有賣白色的素色手帕⋯⋯」,母親話說到這邊我就表示抗議,說那個「很普通」,我說起今天放學前,坐在我隔壁的男同學,拿著他上面有布丁狗圖案的「日本舶來品」,我說:「我想要上面有『布丁狗』的!」。母親微微皺了眉頭,盯著我瞧,正打算說些什麼「教訓」我時,玻璃門就被推開了。
她立刻端起笑臉,招呼客人去了。
我坐在後場,聽著我母親跟客人的對話,一面幻想著自己明天一早也可以拿著一張超可愛的手帕去給同學「好看」。「不過就『只是』布丁狗嘛!不過就『只是』媽媽去日本玩買給你的嘛!有什麼了不起!」,但我就是沒有。
說實在的,以我對母親的了解,可以獲得可愛手帕的機會是微乎其微,我開始思考把阿嬤家賣的那種無趣白手帕帶去學校的可能性,想到隔壁那個同學會怎麼說,然後又想起那張超可愛的手帕。
「真的⋯⋯好羨慕喔⋯⋯。」
母親的工作聽起來告一個段落,正在寫國語甲本的我聽見她打開木櫃的聲音,又聽見紙袋被撐開裝東西的聲音,還聽見她高八度的談笑聲,這是「賀成交」的訊號。隨著掛在玻璃門上的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客人離開了,母親喊我的名字。
一走出去就看見整面玻璃檯面上的首飾,母親正把這些剛拿出來試戴的首飾重新放回展示台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回玻璃櫃裡。她正忙著,沒空抬頭看我,只是叫我站到客人那一側的展示台,要我看看每一項商品是不是有擺正。爬上高腳椅,從正上方看著戒指,又爬下來從另一個角度檢查,完成後母親對我露出微笑,說:
「都收好了,走吧!我們去對面阿梅阿姨的店,媽媽要找他談事情。」
母親把玻璃門鎖好,拉著我的手過馬路,雖說是「馬路」但其實只有一輛車子的寬度,母親的珠寶店開在新竹市中心當時最熱鬧的街,就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小巷子,巷口的快可立飲料店正剛開沒多久,街道尾端還有條小路可以通往電影院美食街,算是當時市區最重要的休憩逛街所在。
阿梅阿姨的店就在我們家的斜對面,每個月會有幾天休息,每當這個時候母親就會說:「阿梅阿姨又去日本『跑單幫』了。」,我不太懂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我知道她的店面雖然小小的,幾乎只可容納三個人的空間,除去老闆阿梅阿姨本人,那就是「兩個客人大」,但每次阿姨重新開店後人潮都絡繹不絕。從店外看去,有超多沒看過的卡通圖案商品,母親總不讓我進去,也不准我站在店門瞧,說「這樣太難看了」,所以我只能趁著要幫忙買飯跑腿的時候,在路過時偷瞟幾眼,好像多看幾下這些商品就可以變成我的一樣。
直到今天,我母親領著我踏入。阿梅阿姨先熱切地跟我打招呼,又拿了一盆在阿嬤家都找不到的糖果讓我挑選,我從中選了一個葡萄軟糖,上面寫了日文的那種高級貨。後來她把整碗糖果放在小矮桌上,讓我可以隨便吃。
「哎呀,你知道啊,學校老師就說要『服儀檢查』,手帕欸手帕!那是我們那個時代在用的吧?現在不都用衛生紙嗎?方便多了!啊,你知道那個標會的事啊,你⋯⋯」我母親跟阿姨聊起來了,我坐在被五顏六色商品包圍的奇異空間中,被那一盆糖果吸引注意力,一邊嚼著口中新奇的滋味,邊欣賞整面比我還高的手帕牆。
「這個企鵝的挺顏色很漂亮。」
「那個青蛙的也很可愛。」
我幻想這一張如果是我的,那一張如果是我的,還是這一張可能可以帶回家,每一張我都很想要,我可以禮拜一用小青蛙的,禮拜二用小貓咪的,不過我想大概很難吧,我在心中又重新拿了阿嬤家那條白色的手帕跟這邊的每一條比較,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接受這樣樸素的「手帕」。即便我根本不知道手帕可以做什麼,但如果可以在老師檢查時,拿出可愛圖案的手帕那就太好了,我沈浸在自己的世界。
「好了!你都快把阿梅阿姨的糖果吃光了!」母親把矮桌上的糖果盆端走,一邊又說:「阿梅不好意思喔,伯軒這孩子真是的!」。
「哎呦!沒關係啦!小事情」
我又被母親領著回店裡,心想手帕的事大概無望了,從書包最裡面翻出阿嬤塞給我的白色手帕,嘆了口氣。母親從我身後點點我,我看著她,她對我微微笑,一臉神秘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卡通包裝紙外觀的小包裹示意要我拆開。
「是手帕!是布丁狗的手帕!!」我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看見淺黃色的牠在布上與我對望,用手指頭搓一搓感覺手帕邊緣的觸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梅阿姨說恭喜你上小學,算媽媽便宜一點,所以我就買了。」
我握著手帕,也抱著母親,大喊:「謝謝媽媽!」
心裡想著:「也謝謝今天買戒指的人。」
我人生中擁有的第一條手帕,一條上面有布丁狗的手帕。
雖然已經不知去向,但我只要閉上眼,又幾乎可以看見它的樣子,以及想起那天拿到它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