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站在瞭望樓上,牆外的拼裝屋群透出一根根淺白色的炊煙。
不過其中上風處的幾處炊煙顯得格外濃黑,接著火舌竄出鐵皮屋頂,順著風勢四處擴散,匯聚成吞噬整片屋頂的火燄,陣風挾帶著滾滾黑煙和粉塵,向『多索杜羅』撲來。
我向中庭的安其羅喊了一聲,打開地板活門,抓住下方的木梯滑到樓下,跑到中庭時,大門的方向正傳來『嘭嘭』的急促敲響。
安其羅挺著大肚子慢跑過去開門,他剛把門打開一條縫,巨大的門扇倏地展開,將他推到一旁,數百個臉龐跟衣服沾滿炭灰的男女跟小孩擠了進來,裡面還夾雜著羊和狗的叫聲。
搞什麼,連羊跟狗都有啊。我暗忖。
「大家不要擔心,趕快進來,等一下會有義大利麵...」安其羅打開一樓大廳,和我用史華希里語招呼所有人進去,告訴幾個想上廁所的人洗手間在哪裡,順便攔住幾個想摸進客房跟樓上的傢伙。
深黑色的煙塵籠罩門外的天空,灼熱的粉塵像細雨落在中庭,我抽出井旁的水管,拉動抽水馬達,朝中庭引燃的樹木和家具澆水。
大藪正守在馨的房間,幾天不眠不休的照料把他累壞了,他把椅子反過來坐著,趴在靠背頂上枕著左手,跟一旁床上的病人一樣,發出均勻的鼻息。
房門無聲滑開,一個身穿夏威夷衫跟百慕達短褲,個頭矮小結實的當地男子貓著身子鑽到床旁。
馨睜開眼睛正要開口,男子伸出粗糙的手掌,摀住她的嘴巴。
「出聲就殺掉妳。」他用史華希里語低聲說。
一旁的大藪發出鼾聲,男子從腰際抽出小刀,揚手從他後頸刺下。
突然一股力道托住他的腋下,他整個人飛過半空,落在房間的另一頭。
「哎喲,小哥,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我站在床邊,兩隻手各拿了一把馬來半島跟印尼獵人使用,大概有前臂長的巴朗刀。
馨從床上坐起,眼角和唇際還在微微顫抖。我連忙坐在床邊,摟住她的肩頭。
她抓住我的上衣,埋進臉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沒事了。」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你真的很討厭,」大藪抬起頭轉了轉腦袋,「萬一那個傢伙真的刺中我怎麼辦?」
「少裝了,把椅背後面的東西拿出來吧。」我說。
大藪抽出藏在椅背後的右手,掌心握著一把點四五口徑的自動手槍。
「我們有兩個人守在門口,」男子撑起身子,「你怎麼還進得來?」
「你是說腦袋不見的那個?還是被劈成兩半的那個?」
「什麼?」他的眼睛睜得老大。
「你說呢?」我舉起右手的刀指向他,讓他看見S形刀身滴下的鮮血,「誰派你們過來的?」
「不,不要殺我,」他張開手掌遮住臉,「一個叫唐納文的白人一個鐘頭前付錢僱我們,要我們混進來抓住一個東方女人交給他,如果旁邊有東方人就殺掉。」
「看來唐納文指的是你。」大藪說。
「人家不過一個鐘頭前叫你們綁架殺人,你們就乖乖跑進來?」我拉高嗓門,「你他媽的當我是三歲小孩嗎?」
「是,是真的,以前他常僱我們做這種事。所以我們以為跟以前一樣。」
「在外面放火的也是你們?」
「不,不是,」那個人的聲音跟身體一同打著顫,「他只叫我們混在人群裡進來而已。他還說你只是一般的觀光客,很好對付 - 」
「你們有幾個人?」
「大概有十幾個。」他說:「其他人在樓下,求求你,不要殺我。」
「我們該走了。」我朝大藪點點頭,摟著馨起身朝房門走去。
走過那個男人時,我朝後轉身,另一隻手一揮,巴朗刀的刀身劃過那個人的脖子,他的腦袋跟著一蓬血掉了下來。
很好對付的觀光客?
唐納文根本花錢叫這些人來送死的。
當他知道安其羅面對突如其來的大批災民,卻可以馬上端出義大利麵時,就應該叫這些人撤退的。
既然他花錢送人頭過來,不收下未免太失禮了,對吧?
我們走出房間,安其羅正等在外面,腳邊放著一個大號的旅行袋。
「抱歉把房間弄髒了,」我從大藪手上接過皮箱,交給安其羅,裡面放了當初買下馨時,賭場找的部份餘款,大概有二十幾萬吧?「這是清潔費。」
「我看到了,」安其羅露出一絲苦笑,「有必要下手這麼重嗎?」
「我就是要嚇到他們連追都不敢追上來。」我說:「況且把房間搞成這樣,你跟克勞瑟那邊也比較好交代,別忘了裝出苦大仇深的樣子,大罵我們這些奧客哦。」
「我知道了,」他提起腳邊的旅行袋交給我,「你來這裡住了那麼久,準備一點土產讓你帶回去。」
我笑了出來,「這種鳥地方會有什麼土產?」
「這個嘛 - 」他眼角微揚,像賭徒剛拿到一副好牌露出的狡詐神情,「你以為在這裡光靠開旅店可以賺錢嗎?」
樓下傳來安其羅太太的呼叱聲,安其羅提著皮箱,抖著渾身的肥肉走向樓梯。
我把旅行袋放在地板上,拉開袋口拉鍊,裡面閃現金屬的亮光,透過昏暗的天光,可以看見裡面有兩把AK-47步槍跟幾把手槍、好幾顆手榴彈、裝滿子彈的彈匣跟紙盒裝的各式彈藥。
「你現在應該知道安其羅在這裡除了開旅店,還做了些什麼買賣。」大藪說。
「我們要去哪裡?」靠在肩頭的馨問道。
「換家飯店而已。」我拍拍馨的肩頭,另一隻手抓起旅行袋丟給大藪,「這個交給你了。」
「外面還有唐納文跟他的手下,你打算只靠兩把巴朗刀?」
「你不是說我背後是最安全的地方嗎?」我回過頭,「不過要是有什麼萬一,醫生,今天可能要麻煩您稍微違反一下日内瓦宣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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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著牆壁輕聲走過大廳,裡面的男女老幼肚子裝滿了義大利麵,面容恍惚地坐在椅子或石板地上,有幾個還在打著飽嗝。
我罩上馨的面紗綁好,大藪拉起領巾罩住臉。
我從口袋抽出一條黑色毛巾蓋住口鼻,在腦後打了個結,推開通往中庭的門扇。
火焚後的濃煙遮住天空,雖然太陽還沒下山,天色卻比午夜還要漆黑,還為空氣中增加了夜晚不應該有的燠熱,燃燒的灰燼不時從頭頂落下,閃現如流星的熾熱餘光。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這回事,應該就是這樣子吧。
四周的混沌中不時浮現人影,馨緊靠在我身旁,大藪在身後,亦步亦趨朝大門的方向緩行。
兩條胳臂從左右伸向馨的肩頭跟手臂。馨輕呼一聲,身子朝我畏縮。
我雙臂朝後伸展,手腕一轉,緊貼前臂的刀鋒隨即張開,斬斷兩條胳臂。
尖叫刺穿充塞著燃燒嗶剝聲的空氣,我朝聲音來源刺去,掌心傳來刀身貫穿人體的澀滯感觸。
大藪身後浮現一個人影,張開雙臂準備一把抱住他。我向後一刺,巴朗刀的刀身掠過大藪側臉,貫穿對方腦袋後向前一帶,對方的身體飛過我們頭頂,落入前方的混沌。
一個比我高出兩個頭,身穿汗衫和牛仔褲的巨漢擋在前面一聲暴喝,伸出兩隻比我的大腿還粗,長滿細毛的手抓住我手中的刀。我不由得退了兩步。
我雙手使勁抽出刀鋒,他的十根指頭帶著鮮血掉在地上,巨漢剛張嘴正要喊叫,我將雙刀在他喉頭交叉,向外一分,他的腦袋倏地飛了起來,消失在煙塵中。
踢開巨漢的身體,前方隱約看見大門一層樓高的對開粗木門扇,跟橫貫當中的門栓。
伸出手正要推開門栓,兩隻握著匕首的手冷不防從旁挺出,刺向我肩膀。
我用刀擋住匕首架上門扇,刀鋒像蛇般竄上對方手臂,確定扣住對方喉頭後一口咬下,濺射的鮮血在門扇噴出複雜的圖案。
四周的嗶剝聲在門楣遮擋下稍稍靜了下來,我們三個人緊靠門扇。
「先休息一下吧。」我拉下毛巾,發現自己的嗓音已經沙啞。
原本別過頭的馨回過頭來,「他們 - 是誰?」
「他們是來帶妳回去的。」
「為什麼?」
「我也想知道,」我望向大藪,「你沒事吧?」
「我沒事,」大藪拉開旅行袋拉鍊,抽出一把AK-47裝上彈匣,「外面可都是唐納文的精銳人馬,你知道吧?」
「我知道,」我從腰間抽出兩根半米長的空心鋼棒接成一根,兩頭鎖上巴朗刀的刀柄,「我先出去,你帶著馨直接到人孔蓋,不用管我,明白了嗎?」
「喂,你 - 」大藪沒來得及講完,我拉上毛巾,拉開門栓,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旁傳來細微的英語語音,我從中折開鋼棒,朝兩頭一刺,語音戛然而止。
我伏低身子,慢慢踏出每一步,身後傳來大藪和馨的腳步聲。
身側響起一個慢條斯理的足音,指向他們兩個人,我停步等他走過面前,再從他身後用巴朗刀扣住喉頭用力一拉,他整個人仆倒在地上。
一個像方盒子的物體滾到腳邊,撿起來一看,是軍用的紅外線夜視鏡。
我戴上去看了一下,嗯,跟我想的差不多。
四周傳來的呼吸聲逐漸變多,我放低呼吸,躡手躡腳摸到每個呼吸聲跟腳步聲後,揮刀切斷連接每個呼吸聲的頸項或喉管,就像偷瓜賊晚上在瓜田裡,摸索和採收夠大的瓜果。
過了不久,四周除了呼吸聲,還有零星夾雜靜電的無線電話聲。
『011?011?趕快回報。』
『010?狀況如何?』
『我是012?現在正在尋找010。』
這個自稱是『012』的仁兄講完沒多久,走過我面前。
而我也老實不客氣,用手上的巴朗刀收下了他的人頭。
不好意思,要是見到那位叫010什麼的仁兄,麻煩代我道聲歉啊。我心想。
如果唐納文在白天放火,我們可能根本逃不了。
或許為了掩人耳目,他選擇了晚上。
火災的煙塵加上夜色,在外面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熱氣也讓紅外線夜視鏡找不到目標。
大藪和馨根本沒發現他們四周人頭、胳臂、屍體到處亂滾的景象,慢慢走進拼裝屋的狹窄巷弄間,視線逐漸清晰,不一會兩人鑽進一條窄巷,巷道中央有一個圓形的人孔。
兩人正朝人孔蓋走去,旁邊拼裝屋的鐵皮浪板牆突然撕開一個大洞,一個高過屋頂,身穿草綠色野戰背心,腰帶上掛滿手榴彈的黑人巨漢鑽出洞口,伸出影印紙大小的粗厚手掌,攫向大藪的肩膀。
馨尖叫一聲,伸出右手,掌底擊中巨漢下顎,對方往後一跌,摔進自己剛弄出來的那個洞裡。
「不會吧?妳會空手道?」大藪按著肩頭說。
「我 - 我不知道 -」馨看著自己的手。
「快走!」我把兩根長桿接成一根,擋住剛爬出洞巨漢伸出的兩隻大手掌,「馬上從人孔下去!不要管我!快!」
馨站著不曉得如何回應,大藪連忙拉著她跑向人孔,拉開鑄鐵蓋把她塞進去。
確認兩個人都鑽進人孔後,我慢慢後退,試著朝巨漢劈上一兩刀,但不是被他閃開,是被他粗厚的掌心擋住。
退到人孔旁時,我把長棍折成兩段,劈向他肩膀。
他伸出雙掌牢牢握住刀身,嘴角上揚帶著不屑,「有什麼遺言嗎?」
「這個嘛 - 」我停了一下,「你已經死了。」
「什麼?」他還沒來得及回應,我鬆開刀柄,指頭穿進他腰上手榴彈的保險銷拉環,一把全部拉了出來。
他驚叫一聲,我連忙握住刀柄,往後跳進人孔,刀鋒順勢切斷了他所有的手指。
我攀住人孔邊緣,拉住人孔蓋關上。上方響起低沉的爆炸聲。
「給我兩顆手榴彈!不,三顆!」我朝下面的大藪喊道。
接過手榴彈後,我咬開插銷,把三顆手榴彈卡在人孔蓋邊緣,握住直梯滑下。
鐵質直梯底下是混凝土方管接成的下水道,寬度跟一部吉普車差不多,管底沒有水,只有一層淹到腳背的棕色爛泥。
「你連那個大塊頭都解決掉了?」大藪拉下遮住臉的頭巾。
「你說呢?」我張開手指,讓他看見串在十根指頭上的手榴彈插銷,「以前我們常說手榴彈要收在彈匣袋裡,不要耍帥掛在腰帶上。怎麼就是有人學不乖呢?」
一絲微光浮現在下水道盡頭的黑暗中,伴隨著腳踩在爛泥上的嘰喳聲。我抽出刀護住前方。
那絲微光逐漸擴大,化為一盞陳舊布滿刮痕的煤油燈,提著燈的是個紮著頭巾,身穿土黃色罩袍,身形像不倒翁圓呼呼的婦人。
「是哈佳.羅絲。」大藪朝我點頭,向那婦人揮了揮手。
我把刀插回後腰,那個婦人走到我們面前停了下來。
「你們來晚了。我下來看看。」婦人說。
「路上出了一點事,」大藪望向我,「還記得這傢伙是誰嗎?」
她上下打量了我片刻,目光停留在我腰間的巴朗刀,「士圖?」
我點點頭。
「我先帶你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