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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差异,建立连结,共同斗争——对海外华人女权声援韩国女权反deepfake行动的一些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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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结“你、我、ta”、构成“我们”的重要基础,并不是某种统一的“生理结构”或身份认同,而是“我们”共通的政治诉求。“我们”因为选择改变、选择对各种不平等结构进行对抗、选择新的社会可能而站在一起。看到“我们”中“你、我、ta”的差异,同时看到“我们”共通的政治诉求,才能真正开始基于团结的斗争吧。

本文来自连带会成员Chloe。

【English version】:Acknowledging Differ... 

【日本語版】:差異を認識し、連帯を築き、共に戦う——華... 

在今年9月,在韩国女权者开始对基于deepfake技术的数位性暴力进行反抗运动。在被曝光的大量deepfake技术的数位性暴力事件中,受害者几乎是女性,并且这种暴力很多都发生在校园中。很多未成年的高中男生利用AI技术去羞辱、骚扰甚至恐吓威胁周围的女同学和老师。这个事件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之前被曝光的性质极其恶劣的n号房事件。然而在韩国这种严重事态却有被掌权者们和主流社会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的趋势。为了不让这种数位性暴力理所当然地继续下去,很多韩国的女权者们站出来表示反抗。同时关注相关事件的海外的华人女权社群也站出来表示声援。在日本的朋友们接到了在英国的华人女权社群的邀请。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和犹豫,我也参加了在日本的海外华人女权社群声援韩国女权者反deepfake的行动,并且收获了感动和鼓舞。特别是在一位小小只的韩国女权者站在街头的讲述她的经历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能量。为了表达对因为短发而遭受性暴力的女性的声援,她剪掉自己的头发并且积极地学习女权知识。她克服自己曾经的无助感站在街头发声,告诉其他女性不要绝望世界是可以被改变的。看到小小只的她站在那里叙述自己的变化,为其他无助绝望的人打气、并且呼吁连结的姿态,我不由得当场泪目。作为一个女权者,我认为那种“站出来”的冲动和勇气很动人很宝贵。即使力量渺小、改变的希望渺茫,也不能任由不平等和暴力理所当然地存在下去。在这个层面上,站出来声援和一起反抗的意义重大。

但是在感动的同时,还有很多从一开始就在意的事情因为压在心里而意难平。以前在写论文的时候什么批判的话都敢写,现在当周围的朋友们都在一致愤怒、焦灼、积极行动和感动的时候,我意识到发出不一样的声音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不过在参与过程中,我也听到了来自华人社群朋友们的些许不同声音,还有日本酷儿社群中的一些声音。这些声音都促使我脑中在意的问题变得愈加清晰,促使我意识到将这些问题讲出来的重要性。我相信不论认同抑或是不认同我的观点,我所信任的朋友们、还有一些将来会成为朋友的人们至少是会愿意听我讲这些话的。

我是一名非二元的(被指派为女性)在日华人酷儿女权者,是多个交叉社群的一份子。因为对于韩国社会的学习和了解还十分有限,所以觉得没有办法对韩国的状况讲太多。以下我的看法更多来自于对海外华人女权社群的观察。

首先我从行动初期便无法立刻认同和宣传它的原因之一是这次行动的主要文案中基本上贯彻了男女二元论的逻辑(包括比如阴茎羞辱之类的顺性别主义、生殖器中心主义的口号。这类口号在日本行动中因为有不同意见的声音而做了部分修改)。大多数的情况下,包括deepfake事件在内的性暴力和性骚扰事件确实是男性在伤害、控制和支配女性,这次的事件也确实暴露了认定“女性身体是可以被任意支配和控制的”厌女文化的严重问题。但是我相信事实要比男女二元论的逻辑要复杂的。

比如,如何能够认定受害者全员都是女性呢。作为一个被指派为女性、经常被看作是女性的非二元者,我也受过不同形式的性暴力和骚扰,我也曾觉得恶心和愤怒。但我知道我的情绪和受到的暴力是和顺女朋友们不一样的。比如我会为“女性被理所当然地施加暴力”而愤怒,同时我也会因为自己“被当作女性”而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否定而愤怒。如果在运动中,抛向我的女权橄榄枝是基于很单纯的“女性”身份的连结的话,说实话我会很困扰。因为如果接了,我将必须否定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而这种否定和性别错认也是我在社群内外经常遇到的事情。

以上是基于我个人经验的看法,而其他处于性/别光谱不同位置的人当然还会有不同的感受。比如被指派为男性、但是有着女性气质的跨女、非二元、无性别者们,也是日常生活中经常受到性暴力和性骚扰的对象。Ta们又是如何看待这次行动中的(顺性别的)男女二元论叙事呢。这些我是无法代言的,但是希望这些声音都可以被认真倾听和真正地理解。我提出这样的质疑并不单纯是为了让顺女更加包容性/别多元群体,而是期待真正、彻底的性/别文化变革,这种变革是涉及到所有人的——毕竟把性暴力只是单纯地理解为男性=加害者/女性=受害者,不仅仅会遮蔽更加复杂的加害/受害现实,而且反而会强化影响所有人的性别刻板印象和规范,封锁了更多的性/别想象和连结的可能性。

然后是对于“严惩”诉求的思考。在海外华人女权行动的文案和我参加的日本行动的口号中,都提到了对性犯罪的严惩诉求。在一些讨论中,我甚至看到有人提到对死刑的要求。作为一个受到黑人、酷儿、女权运动的废除主义者(abolitionist)思想很大影响的人,作为一个看到不论是香港、大陆还是日本的活动家们和底层老百姓都不断受到警察和监狱系统暴力的人,作为一个被性骚扰后在日本警察那里受到二次伤害、每次上街游行都觉得警察很碍眼的人(这次参与日本行动的各位也反复收到警察的无理要求),作为一个质疑国家威权的人…我觉得我没有办法认同“严惩”的诉求。

在我的有限认知范围内,无论是在哪个地区,国家威权都正在通过执行“合法”惩罚的警察、监狱和收容系统(carceral system)来加固甚至增大自己的权力。并且在国家的资金和资源不断流向警察监狱和收容系统、甚至可能成为一大产业集合体的同时,公共的社会福利和滋养各种社群的资源被不断削减。而不断壮大的国家与警察监狱系统的管控体制下,往往越边缘越底层的人、越反骨的人越容易暴露在其暴力之下。在这种情况下,“严惩”性犯罪的女权诉求是不是会沦为壮大滋生暴力的警察监狱系统、和为国家赋权的工具?会不会只是保障了一小部分女性的一小部分权益而生产出更多的压迫?

废除主义者们反复呼吁通过改变社会的分配和不平等结构来从根本上消除犯罪,强调日常的社群建设中互相支撑、理解和教育的力量,而不是仅仅依赖于“惩罚系统”的黑手。在这次的行动中,我看到了法制化和严惩的诉求,但是几乎没有看到要求公共的性/别教育普及的声音。我认为从根本上改变厌女的父权文化的影响,最应该投入精力的是日常的、基础而扎实的、并且促进社会公正、各种交叉性视角和多元思考的性/别教育(包括有教育作用的文化实践)。作为一名女权者,我觉得愤怒的情绪是十分宝贵的,这种愤怒可以成为社会变革的原动力。真诚希望这样宝贵的情绪不会被吸收、最后化为稳固既存权力结构、压迫更加边缘人群的一部分。

最后是对于“女人没有国界”的说法的一些不成熟看法。我其实很能理解那种发现超越了国界和语言的连结可能性的感动和激动之情。但是仔细想想,那种“连结”究竟是基于什么呢。是仅仅基于“女性的共通经验”或者“女性的共情”呢,还是基于对种种差异的思考和理解之上的共情呢。性/别从来不是真空的、可以来单独理解的东西。地球上不同地域有着不一样的地缘政治,性/别政治必然与其分割不开,从而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每个地方的性/别问题看似是共通的,但其实因为新旧殖民主义等原因,不同地方的女权政治背负的东西也会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国际女权运动也早已对全球北方的主流女权主导的“global sisterhood"的傲慢进行了批判性的反思,一致达成了对”重视差异“的认同。希望这次声援韩国女权主义者的行动,不仅仅停留在"超越国界的女人的连结”这样单纯的感动,希望它可以是华人女权社群对韩国女权、还有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女权和性/别政治了解的开端。

这次我参与的行动是在日本进行的,有在地的酷儿女权社群帮忙转发行动的宣传信息,但同时我也从日本的酷儿朋友那里听到了对于声援的犹豫和不同的意见。并且在社交媒体上也看到了有人用日语提出了这次行动中所用语言的顺性别主义和男女二元论的问题。我认为这样的反应(或者说是“不反应”)是背景和原因的。近些年在日本的社交媒体和知识界,排除跨性别和反性工作的女权声音横行。甚至一直以来攻击女权的日本右翼也开始用“保护女性”的名义、作为“正义”的一方加入排跨行列。其中很多主张都是在通过贯彻男性=加害者/女性=受害者等逻辑从而将更加边缘的存在排除掉,并且将这种排除作为“女权诉求”来正当化它们。(不可否认,这些思想同时受到了包括韩国和英国在内的某些海外女权的影响。)在不断地争吵和对跨性别等边缘人群的伤害的过程中,女权的分裂也愈加清晰。经历了这些分裂争吵和不断的思考之后,重视酷儿和跨儿政治的女权者们其实对有顺性别主义、男女二元论等苗头的话语是十分警惕和敏感的。

在中国的墙内,因为政府对于女权、色情、性少数等话语的打压,即使也存在着排跨、反性工作等声音,但也是没有空间去讨论这些议题的。个人很希望这次行动也可以成为海外华人女权了解日本的性/别政治和与日本的女权者们(不是排跨反性工作的那批)交流的契机。在此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跨越国界的连结”吧。

另外我认为对色情文化与性剥削、性犯罪、性侵等的关系还需要深入思考,不然很容易单纯地陷入“反色情”、“反性工作”、“性工作犯罪化”等方向,走向对原本就处于边缘和底层的性工作者等的压迫…精力有限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希望可以抛砖引玉。

经过这次行动和一番思考,我突然理解了之前读到的左翼女权学者Jodi Dean提出的“基于反思的团结(reflective solidarity)”概念的内涵和重要性。Dean指出, “基于反思的团结”是在不断地认知彼此差异的对话过程中形成的。这种团结的形成基于的不是“我们 vs 他们“的逻辑,而是 “你和我站在一起反抗第三方”的逻辑。也就是说,经常因为某一属性而被当作理所当然的“我们“其实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在被想象的“我们”这个看似整齐归一的集体之中,往往存在着“你和我”(还有ta等等)之间的差异。而通过不断的对话中彼此意识到这种差异,和彼此对抗第三方的理由,才能建立面向第三方共同斗争的连结(当然需要注意对话中你、我、ta之间有着特权-边缘的不平等权力关系)。所以这个过程中“我们”是在不断变化的,是实践和政治导向的,而不是固定不变的东西。

我认为女权的斗争从来都不是也不应该只是“我们女性”vs“他们男性”的斗争。女权的斗争是因为自身的“女性性”(有时也包括被强制要求的“男性性”)而遭受各种不同形式和程度的压迫和暴力的“你、我、ta”共同对抗父权制的斗争。对抗与父权制无法分割开来的资本主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健常主义等等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并且想象与构建新的社会可能性的斗争。

连结“你、我、ta”、构成“我们”的重要基础,并不是某种统一的“生理结构”或身份认同,而是“我们”共通的政治诉求。“我们”因为选择改变、选择对各种不平等结构进行对抗、选择新的社会可能而站在一起。看到“我们”中“你、我、ta”的差异,同时看到“我们”共通的政治诉求,才能真正开始基于团结的斗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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