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儀無論蟄居天津、受制瀋陽,都無法捨棄追尋自己的皇帝夢

蔡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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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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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當皇帝實在是一件太爽的事,重返帝位的美夢,讓溥儀難以看清政治的算計,與野心家的權謀,即便了解到自己是工具人,且並未大權在握的事實,也由於難以拋卻在身為皇帝的虛榮與排場中,而甘願成為傀儡。

1950年7月末,舊稱中東鐵路沿線,位於中俄邊境的綏芬河車站,一列由蘇聯當局押送戰犯的列車,正在等候次日清晨的交接手續。準備移交給中國的戰犯中,大多為當年滿州國的政府要員,最受矚目的,是家喻戶曉的滿清末代皇帝──溥儀。

1945年日本戰敗,在蘇軍的押解下,溥儀先後在赤塔、伯力的戰犯收容所,度過了五年備受禮遇的鐵窗生活。期間蘇方還曾安排他去了一趟東京,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擔任證人。不過,該來的總是要面對,此刻,他正逐漸接近,那個押解他的俄國軍官口中,稱之為能夠擁有「幸福與驕傲」的「祖國」。

「祖國來了,快逃!」,這是霍布斯邦在《帝國的年代》一書中, 曾引述一位義大利農婦對兒子所說的話。只是,作為戰犯,溥儀沒有逃的本錢,對於他即將回歸的那個「祖國」,溥儀在自傳《我的前半生》中,提到了當時那種恐怖的情緒:

在我的前半生中,「祖國」這個字眼從來沒有引起過我甚麼感觸。現在我已來到她的身邊,站台的那邊,便是她的領土,可是我在這天晚上所感覺到的總是恐怖。

過去曾經三度稱帝的生涯,或者說是經歷,溥儀心裡很清楚,這個「祖國」,無論是中華民國,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祖國的善意」之下,擁有這些「案底」,他的命運絕對是B大於Z。


溥儀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思想改造時曾提到:

我原先認為我自己是奉天承運的統治者,應佔有一切。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認為皇帝養育百姓,地主資本家養活農民工人;我認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是天經地義的。可以現在所學的道理全反過來了。

1908年,溥儀三歲,被擔任攝政王的父親載灃,抱上太和殿的龍座,在哭鬧聲中完成了宣統帝的登極大典。1917年,張勳主導的復辟鬧劇,再度將溥儀短暫的推上帝位。1934年,溥儀在日本的扶植下,從滿洲國的「執政」,第三度登基為滿洲帝國的康德帝。

這三次的稱帝,雖然並非全都是自己有意的要往皇帝寶座上爬,但是在此過程中,「皇帝」的身分,一路走來,形塑了溥儀自冲齡開始,以「奉天承運的統治者」自居的意識,直到接受祖國善意的改造之前,大抵如此。

12歲的宣統皇帝溥儀 (source: wikipidia)

為什麼想當皇帝呢?

「因為我天生就是皇帝阿」

民國成立,根據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與清室達成協議的退位優待條件,溥儀仍擁有皇帝尊號,居住於紫禁城,也擁有自己的小朝廷,維持著帝王的排場,亦曾一度短暫的復辟。早年的帝王生涯,使「皇帝」的頭銜與意識,在溥儀的前半生中,可以說如影隨形。無論對溥儀, 或是對仍然忠於皇室的遺老舊臣而言,重返帝位不僅是個人力圖振作的表現,也是清室中興的象徵。

1924年,溥儀在馮玉祥驅逐下倉皇出宮後,皇帝夢暫時驚醒,不過,另一場皇帝夢,不久也在檯面下悄悄的展開。


被逐出紫禁城的溥儀,曾輾轉暫居醇親王府、北京日本公使館,在羅振玉等部分遺老,以「非外遊不足以保安全,更不足以謀恢復」,建議他出洋遊歷歐美,再定居日本,以等待復辟之機。

1925年,溥儀移居天津,原本就是為了東渡日本做準備。不過,在遺老們對出洋一事持論各異的掣肘下,使溥儀也陷入了舉棋不定的狀態,因而在天津一住就是七年。

七年之間,溥儀四處拉攏人脈,為他重登帝位的夢想,探尋各種可能的管道。例如與大清龍興之地有深厚地緣關係的奉系軍閥,張作霖父子、張宗昌等人,都曾是溥儀密切交往的對象。溥儀的舊臣鄭孝胥,為了取得復辟的外援,亦曾前往日本會晤近衛文麿等軍政要人。溥儀也曾派遣密使,拜訪關東軍參謀河本大作,向其表明復辟的意圖,積極遊說關東軍提供協助。

鄭孝胥

只是,各派系軍閥不是嘴上說著「人心思舊」、「唯有帝制才能救中國」的客套話,就是想以支持復辟的名義,要求溥儀贊助活動經費,而日方也要求他靜待時機。

當蔣介石率領黃埔軍校的子弟兵揮軍北伐,直、奉等系的軍閥兵敗如山倒,國際間也紛紛承認南京國民政府的地位,加以濟南事件、 東陵盜墓事件,以及張作霖去世後東三省的易幟,一度使溥儀覺得前途黯淡,登極無望。

不過,溥儀從蔣介石北伐成功的經驗中,了解到成事必須手握兵權的重要。為了替仍然看不到前景的皇帝夢鋪路,因而決定派遣親信子弟,前往日本軍校留學,而皇弟溥傑此時正有從軍之志,順理成章的成為溥儀派遣赴日的人選之一。就這樣,溥儀在天津過了七年鬱鬱不得志的生活。

溥傑與嵯峨浩 (source: wikipidia)

1931年9月,時序正值滿洲事變爆發後不久,溥儀與他的英籍教師莊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1874–1938)久別重逢。莊士敦請溥儀為他的書稿《紫禁城的黃昏》(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撰寫序言,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莊士敦表示,不久之後書末會以「龍歸故里」為名,作為追加的最後一章。師徒兩分別後,溥儀在關東軍的掩護下,悄悄離開天津,前往滿洲。1934年,《紫禁城的黃昏》一書在英國出版,將溥儀前往滿洲之舉,稱為「真龍天子回到了他的故鄉」。

事變之前,溥儀已從回國度假的溥傑,所提供的消息來源中,隱約了解到東北局勢即將生變,盼望已久的時機似乎終於到來。日軍的出兵,與親日宗室在東北的裡應外合,形勢看似一片大好,他內心已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刻北上。

只是,想走,似乎也沒這麼簡單能說走就走。

溥儀身邊的遺老親信,大多以滿州局勢仍未明朗,應謀定而後動,不宜貿然北上。而溥儀也發現,關東軍並非把他視為領導未來新國家的不二人選,例如恭親王溥偉,與前北京政府臨時執政段祺瑞,也曾是軍方屬意的對象。天時地利人卻不和,又使滿懷希望的溥儀,陷入了那個雲那個霧的情緒中。

隨著前往東北查探實情的親信,帶回了日軍已全面控制東北,聲稱各地響應復辟的準備已一切就緒,「惟候乘輿臨幸」的消息,再度促使溥儀燃起盡快北上的想法。

而溥儀在事變之後,頻繁進出日本軍營,並會見軍方要人的舉動,已經引起新聞媒體的注意,過去關東軍協助以恢復清朝為目的的宗社黨,策畫滿蒙分離運動的事實,在國內仍然記憶猶新。此時溥儀與日軍的密切互動,很難不引發媒體對清室復辟的揣測,消息一經披露,溥儀開始面臨到恐嚇信與炸彈的威脅,還有電話騷擾。

「天皇陛下是相信關東軍的」。

在一次深夜的密會中,人稱「中國通」的陸軍大佐土肥原賢二,這樣告訴溥儀。他也設法讓溥儀相信,日本出兵東北是出於自衛,並無對領土的野心,而未來成立的新國家,也將會採行帝制,由溥儀全權領導。

土肥原一再向溥儀強調機不可失,情勢的變化與人身安全的威脅,也讓溥儀下定了決心,與其留在天津,有性命之虞,還不如把寶壓在有可能協助他再度稱帝的關東軍上。

1931年11月,溥儀帶著贊成他盡速北上的鄭孝胥父子,與三位隨侍,喬裝成日本軍官,悄悄搭船離開天津。


從天津抵達瀋陽,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

原本溥儀還滿心期待在東北上陸之後,會有民眾搖旗高呼萬歲,迎接聖駕。誰知道,這一路居然靜悄悄,沒有人山人海的接駕陣仗。

溥儀先後被安排下榻在滿鐵經營的的湯崗子溫泉,以及旅順的大和旅館。關東軍以保安為理由,將溥儀的行動自由限制在住居內,其行蹤被視為機密,也禁止媒體報導。

溥儀在湯崗子下榻的對翠閣旅館(Photo Credit: 愛知大學戦前中国絵葉書データベース)
溥儀在旅順下榻,當時由滿鐵經營的大和旅館(Photo Credit: Wikiwand)

最讓溥儀無法接受的是,即將建立新國家的東三省,在國體問題上仍未確定,也就是說,土肥原賢二在天津時向溥儀聲稱,新國家將會採行帝制的說法,只是個讓他盡快動身的藉口而已。

我關心的只是要復辟,要他們承認我是個皇帝。如果我不為了這點,何必千里迢迢跑來這裡呢?我如果不當皇帝,我存在於世上還有甚麼意義呢?

來到瀋陽,會見了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之後,答案終於揭曉。

為溥儀所準備的位置,並非皇帝,而是採行共和制的滿洲國「執政」一職。雖然此時的關東軍,已決定推出溥儀來擔任滿洲國的領導人,但礙於帝制的採行,無論在國內與國際輿論中,難以避免視之為清朝復活,乃是落後於時代的表現。

此外,東北親日的各路政治勢力,亦有強烈反對復辟的意見,與溥儀為中心的帝制派相持不下。故關東軍為了避免耽誤建設新國家的日程,緩和親日各派系的爭論,乃先以共和制作為折衷妥協之法,先讓溥儀出任滿洲國執政。

「目前的執政,不過是過渡時期的方法而已」,板垣這樣告訴溥儀。

「臣早說過,不可傷日本的感情…..」,鄭孝胥這樣告訴溥儀。

而其他在關東軍與溥儀之間,為了帝制而奔走的親信遺老們,也了解到若拒絕執政一職,形同與關東軍站在敵對的位置,遂建議溥儀暫時接受出任滿州國執政。於是,溥儀在1932年3月初抵達長春,準備就職。

當溥儀搭乘火車抵達長春車站,終於見到了他原本期待的,熱烈歡迎他的場景。月台上演奏著軍樂,大批穿著西服、和服與馬褂等各種服飾的民眾,紛紛舉旗迎接他。人群中揮舞著黃龍旗的滿人,更是使他心情激動。

「這些都是旗人,他們盼皇上盼了二十年。」聽了這話,我不禁熱淚盈眶,越發覺得我是大有希望的。

受到此鼓舞,就任滿洲國執政的溥儀,開始思考未來該如何勵精圖治,將執政的地位,作為重登九五之尊的跳板。


溥儀對自己勵精圖治的期許並沒有維持多久,儘管每天準時到執政府辦公,忙著接見舊臣、宗室、政府官員,卻少有需要他簽署的文件,與裁決的公事,他發覺自己手中並無實權,連自由出入官邸的權力都沒有。

當初溥儀與關東軍暫任執政一年的約定,若將來未能登基為帝,溥儀可以關東軍爽約為由,辭去執政一職。不過,辭職之後,他又將何去何從?再說關東軍也不見得會接受他的辭職。重點是下台之後,他的皇帝夢更加遙遙無期,因此即便就任執政滿周年之際,對於辭職一事,溥儀始終沒有提出的膽量。

此時日方基於倫敦海軍軍縮會議之後,即將出現軍備劣於英、美的危機感,以及滿洲國作為日後對蘇作戰的前線,「日滿一體」的政策需要更為深化的考量下,縮小與日滿兩國國體的差異性,以帝制的確立,來保持滿洲國安定,遂成為當時之急務。

時任關東軍司令官的武藤信義,及其繼任者菱刈隆,先後向溥儀表示日方正在研議帝制的實施,並決定承認他為滿洲帝國的皇帝。稱帝之事重露曙光,再度點燃溥儀的皇帝夢。

我得到了這個通知,簡直樂得心花怒放。我考慮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必須準備一套龍袍。

為了籌措登基事宜,溥儀派人老遠從北京的榮惠太妃處,取得了光緒帝曾經穿過的龍袍。

溥儀穿著龍袍祭天

在與關東軍為登基著裝一事取得折衝妥協的辦法之後,1934年3月,在新京郊外的杏花村所設置的天壇,溥儀獲准穿上龍袍,執行告天禮,宣告自己受命於天,登上帝位。接著再穿著海陸空軍大元帥正裝,出席登基儀式,同時發布即位詔書,改元康德,成為滿洲帝國的康德帝。

溥儀在儀式中,先後接受了文武官員的鞠躬禮、日本大使呈遞的國書與祝賀,會後又接受了來自宗室、遺老的三跪九叩之禮與賀表。宴會中,皇弟溥傑舉杯高呼「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愛新覺羅家族的成員也隨聲附和。

滿洲國國務院 (source: wikipidia)

此外,關東軍也幫他安排了作為帝王各種排場,例如每年四次在新京的「御臨幸」儀式,以及每年兩次離開新京的「巡狩」活動。1935年溥儀出訪日本,從新京出發,沿途受到日本政府高規格的接待,昭和天皇還親自在橫濱車站迎接並設宴款待他,更使溥儀自認為擁有極高的權威。

日本皇室這次對我的招待,使我頭腦更加發熱,感到自從當了皇帝之後,連空氣都變了味。

只是,沉浸在這些帝王虛榮中的溥儀,並未明確的意識到,他在即位詔書中所宣示「所有守國之遠圖,經邦之長策,當與日本帝國,協力同心,以期永固」的背後,他與日本簽署的各種協議、約定,其實已無異於將國家的防衛與經營都委於日本手中。

溥儀登基滿洲國康德皇帝詔書 (source: wikipidia)

隨著中日兩國進入全面開戰,滿洲國作為供應日本帝國各種經濟、軍事資源的基地,以及抗衡蘇聯的前線,關東軍無論是對溥儀,還是對滿洲國在政、經、軍事,甚至文化上,都強勢的被要求為日本帝國服務,完全喪失了自身的主體性。


溥儀在先後在1934與1936年,兩度成為美國時代雜誌的封面人物。在外媒的眼中,曾經三度即位為帝的溥儀,不但是當時各方勢力用以競逐權力與遂行侵略的有用工具,也在二戰一觸即發之際,被認為是解決遠東危機的關鍵人物。

1934年的時代雜誌封面
1936年的時代雜誌封面

一生都受外力的擺布登上帝位,溥儀的皇帝夢可以說幾乎與他的前半生畫上等號。早年宮禁中的小朝廷生涯,即便未能擁有實權,皇帝的頭銜也逐漸在他生命中,成為尾大不掉的標籤。

因為當皇帝實在是一件太爽的事,重返帝位的美夢,讓溥儀難以看清政治的算計,與野心家的權謀,即便了解到自己是工具人,且並未大權在握的事實,也由於難以拋卻在身為皇帝的虛榮與排場中,而甘願成為傀儡。

只為了這個皇帝夢,付出極大代價的,不僅是溥儀自己而已,還有為他的皇帝夢四處奔走,以至鞠躬盡瘁的遺老舊臣,甚至為了支援大東亞「聖戰」,而被大量動員,身心承受極大痛苦的滿洲國人民。

本文於2018年7月2日刊登於【故事 Story Studio】網站,現修訂部分段落重發。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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