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儿子还不如一个小偷

第一次看《影武者》，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得不说，黑泽明的战争场面拍得很精彩，具有日本特色的古装战争片，要气势有气势，要场面有场面，非常耐看。顺便，还可以琢磨一下马扎是不是日本人发明的，以及，小小的马扎曾经在日本拥有那么崇高的地位——只有处于权力金字塔顶层的统帅和将军才有资格坐。

忘记第二次看《影武者》是出于什么动机，也许是在马特市看到有人推荐它？

其实一开始依然没有正经八百地看，先把那些热闹的战争场面像看花絮一样看了几遍，才决定从头到尾完整地看一遍。这样的观影习惯很不好，浪费时间不说，还破坏了观影感受，再精彩的场面，翻来覆去看个好几遍，还是会觉得腻味的。要真正理解黑泽明通过影片表达的思想，还是需要看完整部片子，从吉光片羽根本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有一些影评说，《影武者》表现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还举出片尾窃贼替身在武田家族兵败后不自量力地试图独自对抗敌人的情节作为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影片确实表现了权力对人性的异化，但不是表现在那个替身身上，而是表现在武田家族的权力关系上。为了获得和保住权力，武田信玄驱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的另一个儿子武田胜赖，因为母系祖先曾经是武田家的敌人，曾经被武田家征服杀戮，就得不到信玄的信任。而作为信玄继承人的孙子竹丸，从来都对这个身居高位、雄据一方、连年征战的爷爷敬畏有加。在这个权力至上、被权力扭曲的家庭，是没有任何亲情可言的。

反倒是当过窃贼的信玄替身，为武田家族带来了少许温情。信玄年幼的孙子竹丸第一次见到这个替身，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因为他没有信玄那样久经权力锤炼而成的冷酷与威严。

而后，替身俨然成为竹丸的保姆，陪着孩子玩耍，与孩子形影不离，而竹丸呢，也与替身建立起无法从信玄那里获得的祖孙亲情，“拼命叫他爷爷”。

其实被替身吸引的何止小孩子呢，信玄的几个重臣以及曾经当过信玄替身的弟弟信廉，都对替身的随机应变颇为欣赏，说他的表现“宛如主公附体”。当信廉和几个贴身武士和小厮说起三年期限一满，信玄死讯将公诸于众，而替身也将不得不离开武田家时，他说：

“到那时，伤心的将不止是竹丸一个人。”

这个曾经的窃贼，已经赢得信玄身边亲信的心，只有信玄的儿子胜赖，对他心怀嫉妒，不仅在众臣会商时故意让他难堪，而且私下里也对替身和各位拥戴替身却对自己不以为然的大臣非常不满。

那么替身真的是被信玄附体了吗？黑泽明对此给出了似是而非的答案。

在影片中，黑泽明用一段五光十色的人工布景梦境，隐晦地表现了替身与信玄之间的关系。

替身梦见信玄从装盛其尸体的大瓮中破瓮而出，左手提着武士刀，右手捏着佛珠，追逐着他。当替身狼狈逃窜一段距离之后，信玄停下脚步，转身离去。可是当替身扭过头来追随信玄时，信玄又气势汹汹地转身驱赶他。等到替身再一次扭过头寻找信玄的身影时，信玄已经不知去向了。

黑泽明到底是想通过这个梦境表现什么呢？也许他想说的是，如果一开始替身还生活在信玄的阴影下，处处模仿信玄，跟信玄的亲信和身边众臣合演一出欺骗外界的大戏，那么从那个梦境开始，替身就开始逐渐走出信玄的阴影，而在这出大戏中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自己的个性自己的才能了。

当信玄的贴身武士被替身在梦中发出的大叫惊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并没有如实说出自己梦见了信玄，而是撒谎说他“梦见被千军万马包围”。

接下来，在武田胜赖攻打高天神城的战役中，替身打着信玄的旗帜“山”坐镇后方，看到眼前的战场上尸体枕藉，他露出满脸的恐惧。然而，当信玄的军队遭到敌军火枪队偷袭，信玄的“嫡系部队”前去拦阻偷袭者，而替身周围的人墙和身边的信玄亲信接二连三被枪击中时，他并没有因为恐惧而逃离，而是真的像信玄那样稳坐中军，表现出莫大的勇气。胜赖能在这场战役大获全胜，与其说是凭借信玄的旗帜吓跑了敌军，不如说是替身和信玄家臣指挥的“嫡系部队”应对得当，成功地击退了偷袭的敌军，为胜赖解围，否则胜赖必将腹背受敌，一败涂地。

换言之，是替身这个没有实权的“虚君”和家臣组成的“内阁”，用他们的集体智慧和集体才能，稳住了胜赖军队的后方，为胜赖的获胜提供了保障。信玄都没能攻下的高天神城，能够被胜赖攻下，靠的也是这样的集体智慧集体才能。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替身遭到驱逐，胜赖独揽大权之后，不听家臣劝阻攻打长条，终于在这场战斗中全军覆没。

武田信玄的亲儿子，居然还不如一个当过小偷的替身。

实际上，信玄生前能够取得那么大的战果，也不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军事才能，而是因为他虚怀若谷，能够放下自己的权威，倾听他人的批评和建议。影片开头，当后来成为他替身的窃贼骂他“杀人无数、劫城掠地、草菅人命”时，他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称赞窃贼敢于直言，认为此人说不定是“可造之材”。当他向老将山县景昌指责义景背叛自己时，山县能够指着他的鼻子讽刺他五十三岁还跟五岁小孩一样，骂他是“甲斐的山猴子”。而信玄对家臣的讽刺与责骂却只是付之一笑。在信玄几乎实现“一统天下”的“日本梦”的过程中，这样的胸怀，比他的军事才能还要重要。

可惜，信玄的虚怀若谷和军事才能都没有遗传给他的儿子。

因此，从某个角度说，黑泽明是通过这部电影，指出了从欧洲到亚洲，乃至于苏联朝鲜古巴兲朝等一系列通过家族和党派垄断权力的帝国必然走向覆灭的症结所在：权力的垄断，必然导致掌权者的退化与衰败。绝对权力不仅会导致绝对腐败，也会导致权力垄断者的绝对衰败。

人的体质或许可以遗传，但人的智慧却难以遗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梦想子孙后代千秋万代永远掌权的秦始皇，把权力传到第二代就玩完儿了。被尊奉为“圣人”的孔老夫子，留下的一代代“衍圣公”们，有哪一个的才能与成就超越他，或者哪怕与他成就相当的？家学渊源或许能让一个人能获得更好的家教，却无法将祖先的智慧与才能原封不动地遗传给子孙。

真正的天才往往是“野生”的，不论是在文化、科技还是政治领域，都是如此。聪明绝顶的天才父母会生出平庸甚至蠢笨的子孙，大字不识的文盲父母也会生出天资非凡的子女。天才是遗传学掷骰子的成果。

那些梦想千秋万代家天下或党天下的权力垄断者，妄想与不按“规矩”行事的遗传学比赛掷骰子。其实他们不过是利用垄断的权力做赌注，最终无一不是输得连裤衩都不剩，为自己留下千古骂名，为自己的子孙和党派挖下一个个万劫不复的墓穴。

人类历史上没有人能够逃过这个自然规律+历史规律，将来更没有人能够逃过这个规律。因为教育的普及，使得越来越多“野生”的天才能够被世人看到，进而挑战任何被垄断的东西。那些蠢笨如猪的权力垄断者，还是趁早接受和尊重这个规律吧。

当然我说的是习瘟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