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日常

柴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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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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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哈瓦那要趁早!朋友勸告說,不然很快就太商業化了。但於我,旅行的樂趣除了美食和名勝,更有趣的是探尋一個地方的日常與身世,從中得到故事與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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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墨西哥坎昆做落地簽再飛往哈瓦那,但託運的行李箱卻不幸被滯留在了出發的三藩市,需要等待數日才能運到哈瓦那。心中忐忑,必須做好最壞打算,找不回一整箱的行李,要做減法,從零開始「生活」。

這旅途的意外,加上入住城中民宿,讓我們一腳踩進古巴百姓的生活日常:我們需要到當地商店購買日用品。這本來簡單不過的選擇,卻讓我們瞥見物資流通的不暢,遍地可見的計劃經濟時代殘留。百貨公司看起來類似七八十年代中國大陸的供銷社,入口要寄存背包,可見不足的物資已戰勝了對人的基本信任。最搶眼的商品是洗髮水和餅乾。而最讓人驚奇的是,每件商品都有兩個價格標籤,分別適用本地人和外國人。與這種價格雙軌制對應的是,貨幣比索也分為兩種,有「臉」的CUP給本地人用,有雕塑的CUC給外國人用。而古巴幣的幣值還牢牢跟它的死對頭美國的美元一比一兌換。這自然是為了發展旅遊業做出的專門安排。

菲德爾卡斯特羅2016年逝世之前,古巴就已經跟美國建交,奧巴馬也訪問了古巴,出現了所謂「古巴解凍」。禁運正在逐漸解除,似乎封閉的大門馬上就要打開。但是整個社會其實並未做好準備,跟經濟綑綁在一起的還有意識形態的種種包袱、歷史的大小恩怨。現在,這塊土地的每個角落似乎都在熱切希望加快步伐,但讓人頭疼的是,所有人都還沒穿上合適的鞋,找到合適的跑道。改革,還是一團歷史的迷霧。

在哈瓦那,沒有連鎖便利店,沒有可口可樂、星巴克、麥當勞,沒有VISA,可以說這簡直是一個完美的反資本主義社會。但是,這裡有出租車卻沒有跳錶器,不管本地人還是遊客都要識得就地談價,分分鐘就成了被宰的羔羊;有智能手機卻只有政府公營的銷售店,價格比黑市要貴一倍,普通百姓根本買不起,人人都去黑市網點購買;有wifi網絡,但需要購買上網卡,在特定地點才能上網。這又分明是一個放任叢林交易、沒有市場規則的資本主義社會。

原因其實不難理解。五年前,這裡才開始允許私營生意。三年前,開始連通互聯網。經濟轉型的過程早在九十年代蘇聯解體、經濟援助和進出口貿易崩潰後,逐步減少國有化比例的改革就已經開始,但進度十分緩慢。直到近年另一個貿易靠山委內瑞拉出現經濟危機,才再次加速。在這個背景下,2013年由教宗方濟各一手促成美古秘密談判,2015正式恢復邦交,2016年奧巴馬卸任前訪問古巴,把「古巴解凍」進程推向高峰。可以說,正是一次次的經濟危機,讓古巴被迫做出改變。這個過程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大陸又何其相似。

於是,我們看到哈瓦那的生活區出現各種有趣的混合現象。五六十年代美式敞篷車,色彩豔麗,專供歐美遊客過把懷舊癮,穿梭於大街小巷何止招搖過市,你簡直懷疑是荷李活片場搬到了現實。然而,沿街的店舖裡,只有最基本的物資出售。糧油店、麵包舖、肉檔,有大的公營供銷社,私營商戶開始星星點點出現,小書店、私人畫廊、私人唱片舖、手推車水果檔,走幾步就會見到。

腳步向前,你就會聽到人們熱情寒暄、招攬生意的喧嘩,看到穿著時髦、倚靠在門口張望的年輕女人,三兩成群的小孩在街角練習棒球,住在三樓的婦人在陽台吆喝一聲,拋下繩索和袋子,就有人把她要買的香蕉放進去,她足不出戶就可以購物。不僅人情味四溢,更像是一齣多情節同時並進的舞台劇。

23街是一條主街,寬闊而敞亮,中午的陽光直直曬到馬路中間,只有兩邊高頂的門廊既遮陽又通風。人來車往,竟有回聲飄盪在街頭。有人穿過馬路,有人隔街聊天,有人在用廊柱改裝的公用電話,母親緊緊拉著兒子的小手到百貨公司買日用品......街道兩旁盡是年久失修的老建築,整整齊齊,老態龍鍾,哀傷而憂鬱。就像走進了電影《羅馬》的場景,外人的出現沒人在意,也絲毫不相關,頓時像誤闖了某個不知名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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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是一個五百年的古城,西班牙風格的城市規劃,從恢宏的議會大樓、大劇院,酒店、市集、教堂、廣場,到堡壘炮台、港口碼頭,還有延綿的海岸長堤,完整而精美,整個城市就是一件藝術品。所幸,革命的狂飆並未將它摧毀,大部分的革命紀念碑、廣場和政府機構都建造在老城以外空曠的新地。

每天,我們都喜歡去老城閒逛。老哈瓦那城的修繕工程先行一步,風貌恢復得八九成了。天空藍色和雞蛋黃,是兩大主色調。這兩種顏色不是用在牆上,就是用在車上。走過幾個街區,就會有一個廣場、教堂或小公園。滿街都是音樂,雖然這是當地人謀生手段,專門在知名不知名的酒吧、餐廳彈唱,但聽到節奏明快、嗓音豪邁的音樂,當地人就會忍不住扭起腰,跳起舞,似乎一切的煩惱都可忘記。

傍晚時分,我們路過老城的一間畫廊。一位俊俏溫柔的紋身師走出來,熱情招呼我們。紋身在哈瓦那跟很多事情一樣,不屬於非法也不合法。因此,這間紋身店,不僅要以畫廊做門面,還要以藝術教育的名義獲得資格。前畫廊、後紋室,一邊教街坊小朋友畫圖、做展覽,才能另一邊做自己喜愛的紋身師。他大方帶我們參訪裡間的工作室,期間,小朋友進來交作業,是細小圖案,他看了似乎不太滿意,耐心指點了幾下。我們都笑說,這分明是紋身授徒,培養自己的接班人。他哈哈大笑,認可了這無心插柳的美事。

晚上,我們去一間舊工廠改建的集當代藝術與DJ、音樂的藝術區—Fac Fabrica de Arte Cubano。晚上八點才開門、一直營業到凌晨三點,一週只開放週四至週日四天。其實這是一個認真的噱頭,夜店是實,藝術是招攬手段。但說它認真,是因為確實展出了不少當地藝術家的作品,而且吸引了年輕人大排長龍。當然,就在我們到達古巴之前剛有一位藝術家被捕,藝術自由在這裡還並不存在。那麼,社會權利的其他層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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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透過朋友約了一位哈瓦那LGBT維權人士共晉晚餐,由他推薦了一間老城的二樓餐廳。奧斯卡二十歲的生日剛過,身材高瘦,眼神迷人,說話時語氣高昂,語速極快,有拉丁人的豐富表情,喜形於色。

令我們大開眼界的是,古巴1979年就已經同志非刑事化,2013年完成非歧視立法,2018年的新憲法一度修訂婚姻定義,同性婚姻有望合法化,可惜之後遭到壓力被移除。在2008年,古巴允許跨性別接受性別重置手術,並可在法律上改變性別。我們好奇為何這一切竟得以發生。

令人意外的是,勞爾-卡斯特羅的女兒瑪麗拉(Mariela Castro Espin)是推動LGBT平權的標誌人物。她做了大量工作,推動愛滋病病預防,促進古巴社會對LGBT人權的認可和接受。

但是說起平權NGO組織,大概也就只有卡斯特羅的女兒有特權,擔任古巴國家性教育中心主任,一般人無法染指。所以像奧斯卡這樣的年輕人,雖然承認她的貢獻,卻並不願意加入她的隊伍,變相成為黨國的工具。果然,5月11日原訂的反恐同遊行被迫取消,政府強行驅散了繼續上街的人們。而國家性教育中心以「國際與區域脈絡有新的緊張情勢」的理由取消遊行,並敦促民眾遵照官方的呼籲團結一致。

不過,互聯網的出現,才真正讓奧斯卡看到了希望。奧斯卡來到哈瓦那剛滿一年,是一個Youtuber,自己拍片做LGBT平權,例如,他在街頭舉牌「我是同志,請擁抱我」的倡議視頻,獲得八萬多人點讚。「我要出名,我不要出國,這裡的一切才剛開始!」奧斯卡胸有成竹。他說,國外一切都有了,不少你一個,可是這裡一切都是機會,什麼都需要人去做。現在哈瓦那看起來很開放,日常生活中的真正改變才剛開始。他正籌備「做一天跨性別人」的短片系列。

從奧斯卡的敘述中,我們了解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古巴新世代。張揚不避諱,追求自我解放的心聲與行動,都那麼決絕果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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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落腳的民宿,在哈瓦那大學的邊上。有一天早餐後,我獨自走去大學入口羅馬式的恢宏階梯,正要走去校園,兩位自稱歷史系學生的男生過來搭訕,說要帶我介紹校園。光天化日,加上朋友說這邊比較安全,我就順水推舟,欣然領情。一番校園導覽和歷史問答之後,他們就帶我去附近卡斯特羅學生時期住過的公寓,在樓下的小酒吧我請他們喝一杯。他們終於跟我兜售起黑市雪茄煙。我婉言謝絕後,雖然他們很失望,卻也並沒有惡言相向,恐嚇要脅。就像我問他們的問題「為什麼古巴現在要改變」,他們的行為本身就已經是很好的答案:因為窮。

因為窮,K pop已經在這裡很流行,人們買不起票,所以也不會有演出商前來。因為窮,所以古巴被迫做出改變。這是古老的道理,也是最實際、有效的動力。

就在第三天,我們終於去哈瓦那機場領回了行李。這時,我們一週的哈瓦那行程已過了一半。失而復得的喜悅,並不是來自物質,而是拿回基本的屬於自己的東西。奧斯卡或紋身師,還是兜售雪茄的大學生,也是一樣,他們代表著古巴新一代要去爭取的,不過是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哈瓦那,是哥倫布踏上美洲的第一塊土地。五百年的風雨過去,人口流動、權力更替、地緣政治和意識形態的變遷,古巴,就像一塊南北美洲的跳板,始終處在風尖浪口,一個大浪來去,捲起全球的效應。浪漫革命年代褪色,如今,古巴新世代似乎面對著又一次新的革命。無論快慢,歷史已不可逆轉,走向未來。#

(2019年2月去了古巴,匆匆在飛機上寫完筆記。)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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