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返乡儿童追踪3 | 流动儿童返乡升学突围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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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于2018-09-04发表于 新公民计划 微信公众号,作者,何冉
2018年9月,喧闹的“开学第一课”为中国1.5亿处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和家庭拉开了9月的序幕。而我们追踪记录的,是刚从北京一所无办学许可证的民办打工子弟小学毕业的43名孩子,他们的9月又是在哪里开启?他们的暑假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苏晴朗、李依依和田苗的暑假过得并不舒畅,她们为了寻求自己在老家的学位,与父母一起周旋于各种随意畸形的地方法规和不作为的行政力量。中央政策中的“撤点并校”“教育均衡”“大班限额”等发展理念,在地方乡镇被“一刀切”的执行,造成巨大的扭曲,犹如开了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这些漂泊的孩子,由家庭付出本不应当承担的巨大代价,勉强地挤上政策的“末等车厢”,只为在升学的路上向上攀登一小格。
返乡苦战入学考试
图略
2018年6月29日,苏晴朗用3个大行李箱和1个背包,装走了她在北京生活了12年的所有物品
经过12个小时的火车硬座、近1个小时的汽车车程,苏晴朗和妈妈回到了县城,暂歇在城郊的大姨家。大姨家离苏晴朗老家村子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而老家只剩七十几岁的爷爷独自生活,无法照顾苏晴朗;妈妈打算让苏晴朗在县城上私立初中,平时住校,放假再到大姨家暂住。
回老家前,妈妈已到处托熟人打听老家县城的学校,她对老家同样并不熟悉。1988年,她就离开了家乡,到北京打工,后来租了摊位卖菜。苏晴朗和姐姐都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老家的一切对她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经过比较权衡,最后,大姨的儿子给苏晴朗在县城排名前三的FH中学填了 “报考申请表”。表哥说FH中学虽是私立,收费很贵,但它的升学率很高,教学质量也不错有保障,很多人想进都考不进去,苏晴朗成绩好,要是能考进去,那是很不错的。
图略
FH中学图书馆的外墙条幅上赫然写着“与书山题海大战百回”、“与七张试卷一决雌雄”
妈妈担心苏晴朗难以通过FH中学的入学考试,让表哥提前替苏晴朗在县城报了一个小升初补习班,为期1个月,补语文和数学两门,补习费1300元,这类补习班的老师大都是县里初中学校的任课老师。妈妈陪苏晴朗回到大姨家的第二天,苏晴朗就开始到补习班上课,补习班的第一天是进行全员摸底考试。
摸底考试,苏晴朗数学考了78分、语文考了78.5分(单科满分120)。苏晴朗自己对这个分数不是很满意,不过她也说了原因,数学很多题型以前从没有见过,但基本都做完了,对正确与否没有把握;语文作文很难,不知道怎么写,还有三道题目也因为不会没有做。
妈妈觉得这个分数很不理想,很着急,拉着其他家长和补习班老师不停问这个分数够不够进FH中学。老师说,“外地回来的学生第一次考这个分数还可以了,在补习班排名中等。很多外地回来的学生语文都很差,外地都不怎么重视背诗词、背文章这些,基础不够牢。苏晴朗要是再努把力,希望还是很大的。”妈妈听了老师的话,还是不放心,反复提醒苏晴朗,FH中学竞争激励,初一报考新生有4000多人,才招不到1000人,又叮嘱她上课一定认真听,听老师的话好好学。
当天没来得及吃午饭,妈妈就骑着电动车,带苏晴朗去书店选购学习教材及作文书。苏晴朗不喜欢写作文,相比语文她更喜欢数学。在北京上学,她每次考试数学都能考90分以上,综合排名前十,这次摸底考试成绩分太低,她对妈妈的安排没有异议,就乖乖跟着去了。
妈妈惦记北京的菜摊生意,担心爸爸每天凌晨1点起来去进菜,白天还要摆摊卖菜,身体吃不消;又担心苏晴朗一个人在老家不习惯,两头为难。幸好要上大学的姐姐快要放暑假,妈妈等到姐姐放暑假回到老家县城陪苏晴朗,自己就回了北京。女儿第一次离开自己身边,妈妈很不放心,每天要给苏晴朗打两三个电话,开始的时候,苏晴朗接到妈妈的电话还挺开心,后来发现每次的话题都是考试、分数、成绩,苏晴朗就没有耐心,烦了,每次妈妈打电话来推给姐姐接。
苏晴朗在姐姐的陪伴下开始了她的补习生活。补习班每天8点上课,每次上课老师总是先花一节课讲试卷,剩下的时间学生就对试卷上的错题进行同类型题的刷题训练,直到中午11点放学。下午也是同样的,四点半放学后,任课老师会布置语文、数学两张试卷回家写,写完第二天再接着讲,周而复始。每周还有一次摸底检测考,最近的一次,苏晴朗语文和数学各考了不到60分,姐姐说知道成绩的那天,苏晴朗在家边哭还边写作业。
“入学面试”与“学籍不全”
不同于苏晴朗要经历补习再考试择校的煎熬,李依依连考试的机会都没有。
李依依领完北京小学毕业成绩单的第二天,就和妈妈坐火车回安徽老家了。她们要赶回去参加县里ZC中学6月25号的入学面试。
ZC中学是县里最大的私立初学,在校生人数超过5000人。由于学校每年的升学率都位列前茅,又不需要买房划片区入学,每年只需缴纳11000元的学费食宿费,报名被录取,就能入学。李依依父母对这个学校的教学质量很放心,再加上二姐也在这个学校上过学,今年还以720的总分成绩考进了市一中。
李依依在北京的时候成绩很好,他们把ZC中学定位李依依报考的唯一目标,未做他选。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由于县教育局规定学校不允许通过考试招收新生,为了不违反规定,ZC中学本地报名的学生都是通过全县六年级毕业考成绩择优录取,而外地返乡报考ZC中学的孩子,学校也并不安排笔试,但特意在6月24、25日安排了“入学面试”。
面试分两部分,一是当面查看学生学籍表上的学校章印,询问学生外地就读学校情况,二是用英文问答的方式,测评学生的口语表达能力。参加入学面试的返乡儿童有近200人,最后只录取了50人。
李依依不在被录取的50人当中。
挂靠与办学
李依依爸爸在北京得知这个结果很意外。他认为李依依的成绩不比姐姐差,每次考试都能在班级排名全五,英语单科也不弱,为什么姐姐之前报考这所学校的时候入学那么容易,而李依依却不行?他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
爸爸给姐姐之前的班主任打电话请教,碰巧姐姐的前班主任也是当时李依依的面试考官之一,他说:“李依依提供的学籍表不正规,学籍表上没有学校校印。报名表上填的是北京XXW学校,学籍表上显示学籍是在河南的JQ学校,校名对不上。而且两所学校都是民办学校,显得很不正规。其他从上海、江浙回来的手续齐全的孩子,他们基本都录取了,这些孩子都是从公办学校转回来的,都很好,没有后顾之忧。”
老师的解释让爸爸对李依依没有被录取越发不满甚至愤怒,连连抱怨北京的学校是骗子学校,对学生太不负责任,只知道收学费什么都不管。
李依依在北京上的这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是没有办学许可证的,学校为了解决孩子的学籍问题,挂靠了一所河南民办的、有办学许可证的学校。在北京XXW学校上学的李依依拿到的其实是河南的JQ学校的学籍,又因为河南的学校怕麻烦,只提供学籍挂靠服务,至于盖章、转学籍等,河南的学校并不负责。而李依依一家对这些情况并不清楚。陪李依依回去办理入学的妈妈很平静,一直念叨说是李依依运气不好,没赶上好时代,不但没赶上北京公立学校对他们的接纳,还碰上老家学校的限人。“以前老家的这个学校新生都招2000人,今年才招了700人。因为私立学校抢了农村学校的生源,把农村的学校都抢空了,政府生气了,要把人都赶回农村去,才设这么多坎。像姐姐运气就很好,在北京上学的私立学校被政府拆掉的时候,被安排去了公立学校,办了北京公立学校的学籍,后面一路才走得都很顺利。”
入不了学,又没做其他准备,在北京做保洁工作的妈妈不能再请假了,2018年7月10号,李依依只好随妈妈一起回了北京。升学怎么办,爸爸说只好托人再找关系。
寻找教育体系里的“关系”
就在李依依回北京的当天,她的同班同学田苗从北京回到了安徽。
田苗是随姑姑一起回老家的。姑姑前几天把田苗叔叔留守在老家上小学的一儿一女送到北京过暑假,顺便把打算回老家读初中的田苗带回家。
田苗的老家在离县城20公里外的龙湾村,村里的住户家距都不近,又恰逢暑假,大部分留守老家读书的孩子已经被送到城里的父母身边了,在村里,田苗几乎找不到什么同龄的玩伴。好在她本就是话少安静的姑娘,平时学习也好,喜欢看书,回老家的日子,也是自己看书、看电视来度过时间;爷爷奶奶下地干活的时候,她也帮忙喂鸡看家。在村里,手机上不了网,太无聊的时候田苗就和爷爷一起到村里四处转转。
妈妈每隔两三天会给田苗打一次电话,问她在家的生活习惯不习惯。让田苗提早回来,尽早适应家乡生活,是妈妈特意安排的。田苗在北京出生,一直都生活在北京,从小也没离开过父母身边,在北京和父母也是用普通话交流,大部分家乡话都听不太懂。听说老家的学校老师上课还会说方言,妈妈有点担心升学后的田苗是否可以适应。
为了田苗的上学的问题,妈妈费了一番苦心。爸爸妈妈夫妻两个都在北京做建筑工,自己也接小工程的建筑活干,为了田苗上学,妈妈决定回老家进行陪读,留爸爸一个人在北京。按老家划片区入学的规定,田苗能进镇上的初中,但妈妈觉得镇上的初中不好,就提前托人找关系,在县城里租了一套房子,借用了房东的房产证,办齐了田苗去县城公立学校入读的手续。
顺利入学其实也充满曲折,县城的这所公立学校要求从外地转学回来的学生必须出示转学证明、学籍卡及就读地教育局的盖章。妈妈为了补齐手续,回北京的学校找过校长2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校长告诉妈妈,学校盖不了章,而且教育部规定,跨省转学都是通过网上办理,只要有学籍号,接收学校在网上发起转学核定申请,转出学校通过之后,学籍自然就转走了。妈妈不太懂什么意思,打电话给老家的熟人。熟人说,他们这边就是要先线下签字盖章,之后才能网上转的。妈妈第二次去学校找校长,校长说,他们也没办法,河南那边也不协助。校长最后私下建议妈妈去网上找河南学校和当地教育局公章的样子,可以照着刻一个假的。 私刻公章是违法的,妈妈害怕被发现,返到害了孩子,决定亲自到河南,找挂靠的学校和教育局盖章。
2018年8月26日,田苗父母到达河南的JQ学校,却被学校老师告知,校章在法人也就是老板手里,盖章要找到老板才行。但学校老师却并不告知他们两个法人是谁,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没办法,他们又给北京的校长打电话,但询问未果便被挂了电话。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托老家的熟人,寻找河南教育体系内的“关系”。对方帮他们查了田苗的学籍情况,然而,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系统显示田苗已于2017年7月小学毕业结业了。按照这个时间推算,田苗今年理应在上初二了。妈妈一下子慌了,请求对方一定想办法帮帮忙,又费了一番周折,他们总算拿到了盖章和证明。
8月30号,田苗如愿报上了县城中学的名,全家人都很开心,妈妈在朋友圈发了学校照片,并感谢各位亲友的帮忙。至于最后找了谁,具体怎么解决的问题,田苗爸妈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但田苗最后能顺利上学,他们已然觉得幸运了。
相较于田苗的得偿所愿,苏晴朗就没那么幸运了。FH中学没有公布考试成绩,苏晴朗也没有被录取,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录取分数差多少。妈妈打电话到学校咨询详情,学校说像她这种情况想要读FH中学也可以,每学期另交15000元的择校费。父母算了一下,择校费加报名费,一年下来要4万,这样的收费她们一家根本承担不起。最终,苏晴朗选择了县里的一所公立中学。如今在河南一所大专学校读书的姐姐也曾寄读于该中学,她帮苏晴朗找到老师在老师家报了寄宿。这所公立初中不收学费,不过也不提供食宿。学校有老师在自己家单收学生在家寄宿,一个学期食宿3200元,包早晚两顿饭。
没有通过面试的李依依,在开学的前四天和姐姐一起回了老家,通过爸爸在老家到处托人找关系,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ZC中学。
他们也返乡了
这个43人的六年级毕业班,最终25人“顺利”返乡就读了。
孙俊峰:北京出生,籍贯河南,返乡独自上学。家里无爷爷奶奶亲人。他挂靠的小学学籍同样显示他已于2017年7月毕业。所以,孙俊峰想要在老家上初一,就必须找挂靠小学学籍的学校开出一年的休学证明,否则他就只能直上初二。
路军:籍贯安徽,返乡独自上学。因为他家对口的公立初中不提供住宿,只能选择私立寄宿学校,假日才返回叔叔家。他在老家读的小学一年级,因此学籍在老家。
刘逸飞:籍贯河南,返乡独自上学。读私立寄宿学校。他在老家的小学读到三年级,学籍在老家,之前因为爷爷奶奶管不住他,成绩又差,在被父母接到北京上学。
林妙馨:籍贯河南,返乡独自上学。他在北京出生,因为户口原因,未办理过学籍。这次回老家托人重新办了学籍,将入读镇上的公办寄宿初中。
徐戈:籍贯湖北,返乡独自上学。计划入读高收费的私立寄宿初中。他在北京出生,学籍一直挂在老家的公立学校。学校凭学生的学籍才能拿政府补贴的生均费用,学籍挂靠的公立学校并不愿意配合将他的学籍转到私立学校去。他明年就要参加中考姐姐也因为这个原因,到现在学籍还没有被转到自己入学就读的初中。
蔡小玥:籍贯安徽,返乡独自上学,读私立寄宿初中。在老家读小学一年级时办理了学籍。
……………….
毕业班的43名孩子,有14名将留在北京就读小学的学校继续(无证私立学校)入读初中。1名转学去了北京的其他学校,还有2人去了河北上学。
记录者说:
这个夏天,我伴随这群孩子踏上了他们的返乡之路。我见证了他们还没有开始学习知识、开阔眼界,却先体会了“社会现实”、理解了“人情关系”。他们需要跟着父母去“讨好”每一个可能帮助他们解决上学问题的人,尽管那些人的本职工作就应该是保障他们的受教育权利。这些孩子被父母反复唠叨着懂得“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不求人”的道理。这些孩子在纸面上学习了“平等、自由和法制”,却过着没有“关系”就上不了学的生活。
我不知道12岁的他们能不能消化这个社会的恶,但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我,充满了恨意和羞愧。因为我渴望平等、自由和法制,但我却不得不看着我熟悉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家庭去做违规、违心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们将自食恶果,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发生在43个孩子身上的事。
下一期,我们将重点为大家呈现返乡学生开学后的日常生活、心理情绪、学业变化等,感谢大家的关注。如果你对更多的孩子故事感兴趣,也可留言给我们,我们愿意为您分享更多。
记录者说:
“新公民计划”自2018年3月起,通过实地的观察、访谈和问卷,追踪记录着北京一所民办打工子弟学校43名六年级毕业班学生在十二岁这一年发生的故事。
我们以文字和图像为载体,持续更新和发布追踪记录的内容。我们的工作已经得到了学生家庭的同意和支持。故事中所有的地名、人名都经过化名处理。
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关注他们。因为这43名十二岁的孩子,只是中国超过1亿受流动影响,成为了城市边缘儿童的孩子们的一个切面。他们个体承受的苦难,是时代的苦难,是社会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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